凤宜宁心里有个疑团,她没直接回家,而是让出租停在一家保健用品商店门口。她进去五分钟后,夹紧了挎包,匆匆忙忙地赶回家。 她心急慌忙,直奔二楼,打开卧室门,却看到床旁凸起一块,好像一个人撅起的屁股,她还没反应过来,一张灰泥脸突然抬起,脸上露出的五孔,让人想到《歌剧魅影》里的幽魂。凤宜宁大叫一声,那“幽魂”也跟着叫。 叫完,“幽魂”怒说:“你发什么神经?是我!” 凤宜宁这时也认出是姜胜蓝。她惊魂未定,抱怨说:“你怎么又回来了?大晚上的,敷个鬼面膜吓人。” 姜胜蓝说:“我的家,我想回就回。还有,这是密西西比河的淤泥,你懂个屁!” 凤宜宁看到她手上拿着一瓶哮喘喷雾,心想:“原来是她放着的。”她心里一暖,但急于先解决心中的疑团,放下东西,就进了卫生间。 姜胜蓝被女儿误认作鬼,心里不快。她去晒台洗干净面膜,又做了全套脸部护理,看看时间,凤宜宁还没从卫生间出来。 姜胜蓝大声说:“你好了没有?”没有答复。姜胜蓝担心起来,敲了敲卫生间的门,“宜宁,你没事吧?” 她听到里面“咔哒”一声,门锁开了,但依旧没人出来。她遂自己打开门进去,看到凤宜宁衣服也没换,坐在马桶盖上,双臂环抱着自己,脸埋在臂弯中。 姜胜蓝小心翼翼地叫:“宜宁?” 凤宜宁冲她抬起头,她脸上闪着湿亮的光,神情却是无与伦比的高兴,简直像在圣诞夜亲眼看到了圣诞老人派送礼物的孩子一样。 姜胜蓝不由得也高兴起来,她快乐而迷惑地又叫了一声“宜宁”。 “妈,”凤宜宁将手中一张测孕纸晃了晃,眼中闪着泪花,“妈,我怀孕了!” ××× 姜胜蓝因为时差的缘故,本来就睡不着,现在添了一桩心事,在床上翻来覆去,百爪挠心。 她心里放不下,到美国后没多久,又请假回国。她还没来得及问女儿她和宗雪晨现在情况如何,她就扔给自己这个霹雳。 凤宜宁异常欢乐,她竟也傻乎乎地陪着她乐,陪着她一起畅想未来带孩子的生活。她是喜欢小孩子的,这几年孤独一人,愈发希望有几个吵吵嚷嚷的小家伙围绕在身边,填补心中的空虚。所以她要当外婆了,合该兴高采烈。 但这事经不起深想,往前稍跨一步,就是万丈渊薮。 她想:“宜宁为什么那么高兴?无非是未对那个男孩断情,有了他的孩子,正好看着小子想老子。但事情不这么简单,他们已经分手,男方家里绝不能为了个孩子就让宜宁入门。即便他们允许,那男孩未到法定结婚年龄,他们也成不了家。宜宁一个未婚女孩子,怎么孤身抚养孩子?我和她爸爸都忙,不可能回国照料孩子;爸妈他们在国外,况且年纪也大了;宜宁有时跟个工作狂似的,谁帮她照顾小孩?她自己身体不好,我偷偷放着的哮喘喷雾用完了,说明她还在哮喘,这要小孩子也生病,怎么办?小孩子常常七病八灾的。还有,私生子没户口,以后读书怎么办?唉,她未婚先孕,孩子没有爸爸,就国企那保守的作风,别人又会怎么看她?妖魔鬼怪更没消停了……” 烦心的事像滚雪球一般,越想越巨大。 天亮后,姜胜蓝一骨碌下床去洗漱。她感到些许疲乏,但精神兀自亢奋,脑仁微微抽疼。照镜子时,她被自己两个大黑眼圈和一脸老态吓了一跳。 凤宜宁也已经起床,穿了件小熊图案的睡衣在客堂间发呆。她的神色也不好。昨夜爆发般的喜悦已经无迹可寻。 母女俩互相看看,没精打采地打了招呼。 姜胜蓝没忍住,批评了女儿的穿着:“你打哪儿弄来的这套睡衣?自己不觉得可笑吗?”凤宜宁没搭理她。 姜胜蓝说:“我仔细想了想,这事不能这么办!” 凤宜宁可怜兮兮地看了她一眼:“我也觉得……不大妥当。我不可能向社里请一年的假,到时怎么解释呢?” 姜胜蓝走过去,抱着女儿的肩头,抚摸她的头,她说:“好了好了,你先别慌,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们走一步算一步。”凤宜宁难得在她面前表现出软弱,她倒好像心里被人施了刚强的肥料,瞬间长出钢筋铁骨来。她说,“首先,我带你去医院,做一次正规检查,确定你真的怀孕了再说。” 凤宜宁心里不安,点头表示同意。 今天周六,公立医院的妇产科门诊都还开放挂号,但姜胜蓝心里有鬼,打电话联络了她一个开私人诊所的朋友,约好了时间,催促女儿换衣服出门。 那家私人诊所位于华山路一家花园宾馆内,绿茵前一栋横向拉开几十米的二层楼高洋房,进门处两边柱子上,雕刻着两只卷毛丘比特半身像。 凤宜宁忐忑地跟着母亲入内,前台护士满面笑容,指引她去更衣室放好随身物品,换上诊所的服饰。然后,另一位笑容满面的护士带她去看了医生,又引导她去做血、尿检查。 凤宜宁坐在阳光明媚的大厅中等待化验结果时,不知是哪位带笑的护士,将一杯冰红茶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 凤宜宁心情糟糕得像一大锅煮烂的粥。她从来没这么犹豫不决过,天平的两头时刻摇摆,争抢重心,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 她非常想要这个孩子。 然而她一个人真有办法抚养? …… 她无意中看到茶几上的细颈花瓶里插了朵康乃馨,瞬间有股冲动——撕花瓣来决定孩子的去留。 “凤小姐?”一个陌生的声音叫她。她从激烈的斗争中醒来,姜胜蓝不在身边,一个熟悉却想不起来是谁的女孩拿了杯喝了大半的冰红茶,惊喜地看着她。 “太巧了,”蜜桃脸型的女孩说,“我是琳达,宗时捷的朋友。你还记得我吧?昨晚在大剧院……” 凤宜宁“啊”了一声,想了起来。 “这真太巧啦!” “你来这……” “哦,我陪朋友做产前检查。你是……”琳达后悔说得急了,然而话已出口,无法追回。 凤宜宁满脸通红,她想:“宗时捷和这人关系亲密,她肯定知道我还没结婚,那我来产院干什么呢?”她一时想不到话说,人像被五花大绑后闷在锅里煮的大闸蟹。幸好姜胜蓝及时出现,救了她一把。 凤宜宁向琳达介绍自己母亲,琳达叫了声“阿姨好”,好奇地打量姜胜蓝。 姜胜蓝脸色难看,也不知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琳达是何许人,胡乱点了点头,就将女儿拉走。 凤宜宁抱歉地看看琳达,琳达忙说:“没事,你先忙。” 姜胜蓝将女儿拖进一间诊疗室。诊疗室不大,一条泛毛边的米黄色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凤宜宁光看到一张医生坐诊的办公桌和几把椅子。 姜胜蓝等女儿进来后,就关上了室门。她神情激动,又努力维持镇静,脸上几条肌肉不服管束,狠狠抽动了两下。 凤宜宁心里害怕:“妈,你干什么?你别这样!化验结果出来了吗?” “出来了。” 凤宜宁咽了口口水:“怎么说?” “你的确怀上了。” 凤宜宁心里一松,她想:“原来我还是想要这个孩子。” 姜胜蓝却抓了她的手,用力按了几下:“你别慌!我和老林——他是这里的院长,谈过了。他说像你这种情况挺常见的。你还不到一个月,做个刮宫术,躺个一两天就能活动自如,别人什么也看不出来。” “妈妈……” “他们做过几千例刮宫术,技术绝对有保障。如果你实在讨厌手术,也可以服药。” “妈妈,可是我想生下来!” 姜胜蓝用力按女儿的手:“别傻了,你没结婚,别人问你孩子怎么来的,你怎么回答?记得我上次跟你说的话吗?不要自取其辱!” “我知道,可是,你让我想想……” “还有什么好想的?不用想了……” 帘子后面忽然有个声音说:“好了。”接着是金属碰撞声和水流“哗哗”声。 凤宜宁母女呆呆地看着帘子方向,刚才被她们忽视的声音,现在一声声异样响亮,充斥耳朵。 帘子忽然拉开了,护士推着把轮椅出来。一个脸色蜡白的年轻女孩坐在轮椅上,像被吸走三魂六魄似的,耷拉着脑袋。帘子后面,露出一张简易手术台,一个护士正在换床垫。 一个戴白口罩的医生重新换上手套,她看了眼凤宜宁和姜胜蓝,目光停留在凤宜宁身上。她的声音隔着口罩,闷声闷气的:“林院长介绍来的,是吧?过来躺好!不用怕,一会儿就好。” 凤宜宁好像听到“喀”的一声,铡刀已经悬在了自己的脑袋顶上。 琳达正扶着大腹便便的朋友去取药,听她一字不漏地将医生嘱托的话复述给她听,忽然听到从一楼左侧走廊传来几声尖叫。 凤宜宁和她母亲很快一前一后出来。凤宜宁走得很急,她母亲死命拽着她的一只袖子。凤宜宁竟将袖子撕扯下来,扔到她脸上。 凤宜宁说:“你滚开!” 姜胜蓝说:“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她还嚷嚷了些什么,凤宜宁已经跑了。姜胜蓝的高跟鞋绊倒在门槛上,她滚了几圈,躺在地上不动。 马上有几个医护人员冲上去,将人扶起。 琳达和朋友面面相觑。一楼有个大嗓门的女人跟人家说:母亲逼女儿打胎,女儿不肯。琳达的朋友双眼含泪,拿出纸巾擦了擦:“我现在一点听不得伤害小孩的事。怎么忍心那样对待自己的骨肉啊?” 琳达若有所思,忽然按了按她朋友的肩:“你自己去取药行不行?我在门口等你。我有个重要电话要打。” ××× 姜胜蓝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晚了。 她一瘸一瘸地走着,边上楼边兴奋地叫“宜宁”。 凤宜宁正在收拾箱子,看到她一个慌乱,把同一件衣服放进去、拿出来几次。 姜胜蓝脸上的兴奋冻结了:“你这是干吗?” 凤宜宁冷着脸说:“我去住旅馆。” “好好的,为什么要住旅馆?” 凤宜宁冷笑了一声。姜胜蓝说:“关于孩子的事,我重新考虑了下……”凤宜宁脸上出现极度厌恶的神情,她“砰”一声合上箱盖,也不看短少了什么没有,半拎半推着箱子下楼。 姜胜蓝也追下去:“你不用走,我走!我本来住几天,就要回美国的。短时间内,我不会再回来。宜宁,凤宜宁,你听到没有?你不必走,你站住!” 她一把拉住凤宜宁,凤宜宁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母女俩同时想起刚才在诊疗室中的一幕。姜胜蓝缓缓放开了手,她结结巴巴地说:“孩子……孩子可以……你听我说……” 凤宜宁心想:“她竟然这么对我!她推我,催促她们往我身上注射麻醉剂,我反应慢一点,孩子现在已经没了。她竟然不经我同意就要打掉我的孩子!她凭什么?” 姜胜蓝说:“宜宁,你别哭,都是我不对。我一着急,就彻底乱了。你留下,孩子的事,我们另想办法。” 凤宜宁忍无可忍地甩掉她的手:“你让我走吧,我受够你了!我在你身边呆一分钟,也是受折磨!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还不从我的生活中消失?我要爸爸,我不要你!” 姜胜蓝说:“好好,你别激动!你走吧。到旅馆后,给我打个电话……” 凤宜宁已经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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