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傅知晓晋王今日要带人到府上,天未亮的时候便洗漱穿戴,正襟危坐等在这里了。家老服侍他多年,看得心酸,忍不住在一旁偷偷抹泪。裴太傅一生刚直磊落,心若明镜,若非老来丧女,白发人送黑发人,何能做出此等事体?    家老眼见几人跨入大堂,老太傅那神情便渐渐收不住了。他混浊的目光注视着门的方向,无甚血色的嘴唇抖动越来越剧烈。    秦珩上前执住他枯朽的手:“老师。”    饶是如此激动,老太傅依然见了礼,“老臣见过君上。君上,您……让让。”    秦珩忙扶住他,转过身给老太傅留出路。    他走得不稳,却又十分着急。秦珩朝门口的三个人看去,仔细注意了竹曦的面容。她望着老太傅的眼神有一些闪躲,不明显,却能看出来。而身后牵着彦黎的那个华姑,却有显见的闪躲,她甚至往后迈了一步,将自己藏在了竹曦身后。    秦珩皱起眉,一言未发。    老太傅颤巍巍的手伸出去,竹曦紧张地也伸出手,道:“裴,裴老太傅……”    “哎。”老太傅笑着应了一声。    不知为何,在这一来一回里,秦珩心头竟升起一股失望。他不由地又看了眼那个竹曦身后的人,没来由一阵烦躁,不知觉地他轻轻松了扶着老太傅的手。    就在这时候,老太傅的手在竹曦双手上一个停顿,竟将她推到了一旁,竹曦没有站稳,踉跄了几步,站到秦珩身侧。她本想依着他,在他肃然的神色中,没能有那样做的胆量。而老太傅,枯瘦的双手狠狠抓起华姑的手,握得死紧死紧,剧烈的喘息使他说不出一句话,只是老泪纵横。    华姑试着闪躲,没有成功。    她扭过头,紧紧咬着唇,一言不发。    “我儿……”裴老太傅原本苍朽的声音在叫出这一声时有了生气,“我苦命的孩儿,你怎如此迟来?你,你不想你的老爹爹么?”    秦珩心头大震。    华姑转过脸,“老太傅,您,您认错人了。我叫华姑。”    “你这调皮孩子。”老太傅一边哭一边笑,“多大的人了,还和爹爹玩捉迷藏。你是我儿,亲生爹怎能认错女儿?”    华姑落了泪,“老太傅,我……”    “叫爹!”裴老太傅突然中气十足地大吼,满含怒气,“甚么老太傅老太傅,我是你爹!”    华姑看了眼秦珩,他肃杀的脸色微微发青,在他虎狼般的目光中,她轻声道:“爹。”    竹曦惊得又后退了一步,差点没坐在地上。    裴老太傅乐得眉开眼笑,抚摸着华姑的脑袋,慈爱地笑了:“好孩子,我的好孩子。”他枯瘦而有力的手拉起华姑,将她往里带,“走,我带你去你的房间。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我每日都去打扫,干净得很,干净得很……”    华姑定了定步子,看向秦珩。    秦珩脸色依然很难看,但看了眼老太傅还是微微点了头。    华姑便随老太傅进了内室。    彦黎愣怔怔看着,小身子挪到秦珩身侧,小手拉了拉他的衣角,“父王,外祖……将华姑认作我娘了吗?父王,外祖他怎么了?”    秦珩没有说话,紧抿着嘴唇。    竹曦满心都是慌乱,忍不住道:“裴……裴老太傅他,他莫不是花眼了?”    “不许说我外祖的坏话!”彦黎朝她大吼。    竹曦噤声。    秦珩心烦意乱,挥了挥手,魏冬从外头进来,“冬子,你带公子和竹曦先上车回宫。”    “父王,我不要回去。”    “听话。”    彦黎眼力劲好,一看秦珩的脸色就没有再坚持,迈出门后还不忘回头嘱咐:“父王,你要把华姑带回来哦,华姑今晚要给我讲故事。”    秦珩没搭理他,转身往里走去。    裴令竹在裴府的房间他不知来过多少次,五年了,她庭院里的竹子明明长得又高又大,这庭院却越来越荒芜。他后来几乎不曾来过,每次想念她,宁可在甘泉宫边上的竹林里坐一会。如今再来这里,眼看着华姑跟着老太傅进屋,他心中五味杂陈。    脚步在门口落定,秦珩没有进屋。    只听到老太傅在里屋与那华姑絮絮叨叨地说话,都是一些她儿时的碎事。华姑始终未有言语,间或能听到她轻轻的抽泣声。秦珩站了会,心中的烦躁越发深刻,就转身要走。    “我儿啊,你怎……如今才来呢?五年,你都不曾托梦于我,可是怨恨爹爹了?”    “竹儿,你怎不说话?”    秦珩又待了会,那华姑似是铁了心不愿开口,他亦不想等下去,步子一挪,他走到了旁侧的小竹林里。    华姑朝窗纸看了眼,那里的人影已经没有了,这才松了口,抹泪道:“老太傅如何认出我是您女儿?”    “你是我女儿便是我女儿,这怎要认?你就是啊,我的孩子,傻孩子。”    华姑一阵酸楚,泪落如珠,哭着跪下了:“爹,女儿不孝。”    “傻孩子,是你受苦了,爹明白。你是爹的好女儿。”    “爹,女儿如今容颜不复从前,亦不知何故,醒来便是这副身子,有口难辩……”    “你,你这说得……君上他还未认出你?”    “甘泉宫内尸骨未寒,他如何肯认我?”    “这……哎。”老太傅虽不知其中何故,却有一股执着的相信,眼前这女子是他的女儿没错。他或许是年老体衰又老眼昏花,可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不会认错的。只消知道一点,别的甚么也不重要。    “爹,您千万保重自己。女儿如今身在宫中,总有机会与他相认,只是现下怕不方便总出宫来看您,您注意身体,夜里莫要再读书写字了。”    “我晓得的。”    华姑又与老太傅说了会话,眼看时间不早了,就准备告辞。谁知走到门口,人都回宫了。晋王派了个小厮在门口专门等着告知她,他有急事与朝臣商议,让她且等着。    华姑心头窝着口气不便发作,总觉得事情有些怪异。倘若是朝臣有事商议,那晋王便是回宫了,却还让她在裴府等着?照着他那一贯的性子,让她自己回宫便是了。如今这怕不是有甚么猫腻?    仔细想想,必然是有猫腻了。    裴老太傅在众人面前认她,谁能不惊讶?只是她如今似乎也摸不清楚秦珩心中的想法。他是心生疑窦还是单纯压抑了暴怒?    她一边琢磨,一边回了房间。一个人胡乱想着这样那样,不知何时就睡着了。秦珩从方涓府上回到裴府,已是入夜时分。他特意去找方涓问了这华姑的来历,又在前厅和裴老太傅说了会话,这才走到裴令竹从前的闺房。    华姑趴在矮桌上,头枕手臂,似是累极而睡。    他站在门口看她,莫名有几分熟悉的意味,尽管她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一处地方与裴令竹是相似的。可那种仿佛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感,怎么也挥之不去。他慢慢走近她,犹豫了一会,手再一次碰触到她的脸。    柔软而温暖。    秦珩没能忍住心头的那份悸动,小心翼翼地将她抱起来护在怀中,心头砰砰直跳,竟有几分莫名其妙的害怕,害怕自己的心跳声过于轰动将她吵醒。    他仔细观察了她一会,倒是睡得很安稳。    她几乎是一进他的怀抱就兀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着了,过一会还搂住他的脖颈,像小狗一样凑上前,使劲闻了闻,随后又安心地窝回原来的地方。他脚步生风往外走,在虫声唧唧的夜里,听到怀中人呢喃道:“珩哥……”    秦珩的手猛地一颤,险些抱不稳她,在确认她依然睡熟之后,他将她抱紧几分,往门外走去。    那一年他也是在这样的夜里来裴府接她,不知那时她心中有何委屈,从魏国回来竟是不回宫,径直回了家。    回到王宫,秦珩破天荒地把华姑带回了王书房,他将她抱进隔间里,仔细安放到床上。不等他盖被子,眼前的女人又轻车熟路地闭着眼睛就伸手够到了被子,哗啦一下展开就铺在自己身上,又往床里侧挪了挪,留出一半的空也让出一半的被子。    秦珩默然看她,鼻头有些发酸,他几乎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竹儿,是你吗?”    那个睡着的人没有动静。    秦珩红了眼眶,小心地睡到床外侧。他像个惴惴不安的孩子,双手紧紧攥着,像是在等待。    好一会,床里侧的人才有了反应,她伸手一碰,在触到他的时候下意识地朝他靠近过来。细弱的手臂环在他胸口,脑袋靠在他肩膀处,“又这样晚睡。”她软语道。    刚强如铁的男人再也没有忍住眼眶中的泪,他翻过身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也不管是否会吵醒她,几乎要把她一身的骨头揉碎了。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将她发狠地往怀中揉捏,似乎要把眼前这个刻印进自己的身体。    华姑是在一阵痛楚中醒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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