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的路上,他站在轺车上,夜风吹过面颊,让他感到一丝清凉之气。又是一年深秋,快要入冬了。这带着寒意的风似乎提醒了他,在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他渴望裴令竹还活着吗?老太傅一生只这一个女儿,如何能不撕心?    比起他与裴令竹夫妻几载,老太傅可是亲手将她拉拔长大了的,每一次他说出令竹已死的那句话,恐怕比任何人都要痛心彻骨。老太傅之所以次次在他面前不讨好,无非是想激醒他罢了。他是一国之君,从来不该是个沉溺儿女私情的普通男人。    念及此,秦珩心中满是惭愧。    老师高义,他端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    回到宫中,秦珩蓦地想去看看彦黎,他如今在眉眼间越发有些令竹的□□,老人言儿若像母,便是福气,不知这福气落到了谁身上。    魏冬一见晋王迈步向东宫,便立刻会意,遣了个小内侍就要前去准备,让秦珩拦下了,“别了,本王只是去看看,不必要惊动谁。这会,彦黎是睡下了。”    魏冬会意,跟在晋王身后,到门口时,道:“君上,公子宿在西厢了。”    “西厢?”    “是。越秀说,近来公子都黏着华姑,夜里非让华姑给他说故事了才肯睡。”    “这是甚么脾性?竟还让人讲故事?”    魏冬笑道:“公子向来老成,少有孩童脾气的时候,君上您便饶他罢了。公子在这宫里,少与人亲近,许是那华姑与他有缘。”    话至此,秦珩想起那个口无遮拦的华姑,她瞧着面容是年轻的姑娘,那双眼睛却不是年轻姑娘会有的。黑而深沉,仿若有说不完的话。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推开了西厢房的门。    昏暗的油灯快烧完了,整个室内都有些暗,隐约可见一大一小两人在床头坐着。细看了,才发现是华姑靠坐在床头,怀里斜抱着熟睡的彦黎。她亦睡去了,睡得挺深,秦珩推门进来也没有吵醒她。    魏冬正要出声,又让秦珩拦住了。    他轻手轻脚往里走,在床边轻轻矮下身,往华姑怀里探头看了眼彦黎,小家伙睡得可香甜。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一只手颇为依恋地抓着华姑的衣领口,两人一副母慈子孝的模样,让秦珩心头砰地一跳。    彦黎这小子,饶是见到竹曦多次也不曾给出好脸色,却对这个华姑这样反常?    他带着探究的目光在床边坐下来,又仔细端详起华姑来。魏冬见此情景,识趣地退了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秦珩端详她良久,从她面容上找不出一处与裴令竹的相似,身形亦不像,只是她安静靠坐床头睡着的模样,莫名让他觉得有些舒心。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抚,不待下一个动作,就又如避蛇蝎般收了回来。朦胧间,他仿似能看到裴令竹幽怨的眼神。    他的心跳越来越剧烈,一种强烈的背叛的痛楚蔓延在他心间,让他莫名其妙地恼怒起来。    下一秒,行动已经快于意识,他不由分说就要把彦黎从她怀中抱走。    却在他双手抓起彦黎的时候,华姑猛地惊醒,骇道:“不许抢……”话没有说完,在看到秦珩的脸时,她愣住了。不像别的侍女那样,第一反应是赶忙跪下认错,她竟睁了眼睛盯着晋王。    秦珩不可抑制地想起那年裴令竹手里的锅盔,她也是这样下意识地护食。    “公子如何睡在你这里?不识体统。”    原本盯着他的无喜无忧的目光突然变得有些锐利,华姑毫不客气道:“君上命我照顾公子,他如何不能睡在这里?况且这是公子的要求,华姑人微言轻,无力违抗。”    这伶牙利嘴的!    秦珩硬声道:“彦黎有过乳母,你不必这般亲近他。”    话音落下,华姑眼中忽然蒙上一层忧伤,她这下不再针锋相对了,而是低了声音道:“是,谨遵君上之命。”    秦珩没来由地对她的落寞有些不忍,又将熟睡的彦黎放到了床上,转身道:“今日便算了,彦黎已睡了,就在这里罢。”    “说不必亲近,又将人放在我床上,反反复复……”她轻声嘀咕,微微嘟起嘴,眼神不屑地瞥向床靠着的墙壁,那个一点点幅度的侧头动作几乎与裴令竹一模一样。    秦珩瞪了眼睛,倏然近身到前,恶声道:“你在非议我?”    她吓了一跳,上半身往后一倒,“我,我没有。”    “你不过是个宫人,最好不要生出这样的胆子。”    “君上好大的威严,以晋王之尊威胁一个小宫人么?”她似是被激起了脾气,竟不管不顾地回嘴,“我不过是没长着一张和某些人相似的脸,便是天壤之别,君上就只会看人脸行事吗?”    他出离愤怒地阴了脸色,蓦地伸手掐住她脖颈,狠狠一使劲,“你再说一遍,你敢再轻视她试试?”这华姑莫非是不要命了,竟敢用这样的口气提及这大晋王宫唯一的王后,这是秦珩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她被他掐得卖力咳嗽,求生的欲望让她以平生最大的力气扑打着他铁钳一般的手臂,“放,放开……咳咳,放开我……”    “谁给你的胆子对她不敬?”秦珩对她的挣扎毫无知觉,手上用力越来越猛。    华姑脸色涨得通红及至发紫,她黑漆漆的眼睛望着秦珩,突然停止了挣扎,而是用满含着泪水的眼睛眷恋地望着他。如果他没有看错,在她闭上眼之前,她甚至是轻轻笑的,那笑容里有一些心酸,更多的是认命。    当泪水滴落在他手上,秦珩才猛然惊醒般放开她,手背有一种热辣辣的灼烫感——是她的泪。那种灼烫感并不真实,而是仿佛从他的心间牵引出去的。    她压抑着声音轻轻咳嗽,一言不发,只是回头仔细查看了下依然熟睡的彦黎。良久,才用沙哑的声音说道:“请君上恕罪,以后,华姑不会再对竹姑娘不敬了。”    秦珩皱起眉,竹姑娘?    他下意识想说什么,看到她还泛红的神色又压了回去,气哼哼拂袖,转身便走。    华姑恨恨盯着他的背影,直到门关上了,才吸了吸鼻子,眼中的泪有若决堤。    翌日,让人没有想到的是,秦珩带去裴太傅府上的人不止竹曦。他还带着彦黎,而彦黎又黏着华姑,是以这一行颇显浩荡。上辎车的时候,竹曦自然地进了厢内,彦黎却执拗不愿坐里面,非要与华姑坐在外面,和魏冬挨着。    竹曦有些难堪。    秦珩却假寐,眯着眼睛,间或从眼缝间看一眼竹帘外的几人,甚么话也不说。    “君上如何突然想起去裴太傅那里了?我……”    “你不必紧张。”秦珩闭眼道:“老师年老力衰,眼神亦是不好。近来颇是想念故人,本王且带彦黎看看他。”    竹曦立刻就明白了,偷偷觑着秦珩的神色,没有再多说。    魏冬身边的两人却始终没停嘴。    “华姑,你瞧那人,他为何要蒙着脸走?”    “许是脸上有伤。”    “脸上有伤如何?见不得人?”    “这是他心善,乍然望见脸上有伤之人,普通人难免惊惧疑惑,怕惊了别人所以蒙面,这是不愿以己之故惊扰他人。”    彦黎思索道:“所有蒙面人都是脸上有伤么?”    “未必。有些人蒙面……许是心中有伤。”    彦黎不解:“如何心中有伤?”    “心伤有多种,总归……是觉得心上插了把剑似的,疼得很。”    彦黎恍然道:“就想父王每次去看母后时那样,他总是心疼。华姑,心疼会好吗?”    “会,也不会。”    “什么是会也不会?”    华姑轻笑,摸着彦黎的小脑袋,把他轻轻揽在怀里,“若有人医术高超,将那心上的剑拔除又止血药愈,心就不会疼了,心伤就会好。”    彦黎沉默许久,又问道:“华姑,你会医术吗?”    坐在辎车内的秦珩听到此处,突然睁开眼,他侧身撩开小窗上的帘布,注意力却很显然地放在了车前方的门帘外。那一大一小却是没有再说话了,彦黎见华姑不答,也乖乖地没有追问,轻轻呢喃道:“若是华姑会医术,那是顶好。”    车内某人灵敏的耳朵里只能听到一声轻笑,却听不出其中的情绪。他蓦然感觉到烦躁,好在魏冬不多会就喊道:“君上,裴太傅府到了。”    几人在家老的带领下进了大堂,家老一路上没少看竹曦,几次望去,心中都有惊叹:和大小姐的模样真是相像。可不知为何,家老与她无亲昵感,反倒是那领着晋王公子的女子,每每视线遇上,都觉着是个可爱的丫头,有几分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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