联邦元帅嘴上说的振振有词,可惜不论“表白”还是“把话说开”都不是他的技能点,在见到女皇的一瞬,他对敌时智计百出的脑袋里一片空白,斟酌半天的腹稿全打了水漂,半个标点也没留下。    女皇倒是落落大方,她往沙发里一坐,翘起二郎腿,仰头看着殷文:“殷帅坚持要见朕,到底想说什么?”    她随手从茶几上拎过茶壶,晃了晃还有水,于是先给自己斟了一杯,又斟了一杯递给殷文:“喝吗?”    殷文接过茶杯,眉头皱了起来:“怎么是冷的?”    不待女皇说话,他又低头轻抿了一口:“这是红茶,我记得你之前向来只喝绿茶。”    女皇撩起一边眼皮:“殷帅大晚上来访,只为了和朕讨论茶道?”    殷文沉默片刻,随手将茶杯搁到一旁。他在女皇身边单膝半跪下,径直捞起这女人手腕。    女皇盯着自己被攥住的那只手,先是十分震惊,随即回过神来,本能要往外抽。殷文早有准备,手指一扣,就像一道铁箍紧紧扣住女皇手腕,由着她左突右窜也抽不出来。    他三指并拢,按住女皇腕脉,神色凝重,看着居然挺像那么回事。女皇抽不动手腕,又不想用上真力,只能冷笑一声:“殷帅,如果朕没记错,您向来擅长杀人的手段,又从哪学了救人的本事?”    殷文淡淡一笑:“久病成医吧。”    他露出沉吟的神色,两道长眉越拧越紧,女皇心脏忽悠悠地一跳,不知道这些年来鬼谷剑圣都传了这小子什么神通,唯恐被他摸出蛛丝马迹。    所幸帝国科研司出品的药物质量过硬,女皇各项生理数据暂时没出现异常,殷文的神通毕竟没到家,摸半天也没摸出个所以然来,犹犹豫豫地松了手。    “我听说当初中东一战后,你昏迷了两个月,”联邦元帅低声说,“当时伤到哪了?都好了吗?”    女皇不以为意:“只是有点脑震荡,不算太严重,御医小题大做,才把朕关在医疗舱里那么多天。”    殷文:“那你之前半个世纪……也是御医小题大做?”    有那么几秒钟,女皇的脸色变得极为可怕,她慢慢捏紧手指,如果招风还戴在手上,此刻已经拔剑出鞘。    然而不过一瞬,这女人嘴角一勾,又挂起那种似曾相识的微笑,角度拿捏得十分精准,就像画上去一样。    女皇顶着那副画皮,漫不经心地垂下眼:“噢,那倒不是……只是身体机能毁损得太厉害,救活了也醒不来,只能当一个植物人,所以干脆躺进了冷冻舱。”    她打定主意,要是殷文抓着这个话头穷追猛打,就随便找个说辞把他带到沟里。可出乎意料的,这人并没揪着不放,而是平视着女皇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以前的事,既然过去了……能让它就这么过去吗?”    女皇:“……”    这话不算长,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可凑到一块,女皇却觉得自己耳朵出了毛病,死活听不懂他的意思。    她的唇角已勾起一半,冷笑还没完全展开就冻结在脸上,这么要笑不笑,一时间显得喜怒难辨。    联邦元帅半跪在地上,腰杆挺得笔直,似生了一根铁铸的脊骨,那是出自联邦军人的标准姿势,不论坐着还是跪着,都不耽搁他挺直腰板。    他握住女皇那只夹过雪茄的右手,骨节瘦削却有力,连着她的挣动和左突右窜的心绪一起牢牢摁定:“那半个世纪里,我每天追问卫朔,他从没理会过我。直到五十年后,你第一次在公众面前亮相,那天晚上,他回了我三个字——君安好。”    这三个字就像一根尖锐的长钉,把女皇濒临飘散的三魂七魄死死钉回了天灵盖。她茫然的眼神逐渐凝聚,撑着沙发把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揉摁着太阳穴,像是疲惫极了,轻轻叹了口气:“殷帅,您说了这么多,到底是什么意思?您该不会还想着……和朕破镜重圆吧?”    殷文垂下眼睫,双手慢慢合拢,将这女人冰冷的右手握进掌心,手指在她冰冷干燥的指缝间来回摩挲。    女皇别过脸,窗外飘移的要塞灯火映入她黑如夜色的瞳孔中:“算了……您是什么意思,对朕来说一点儿也不重要。朕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如果没什么要紧的事,您还是请回吧。”    殷文抿了下唇角,他盯着女皇面无表情的侧脸,忽然发现无论如何也没法和当年意气风发的蔷薇公爵重合在一起。    她的语调死气沉沉,听来既陌生,又熟悉。    殷文猛然意识到,这和多年前每每与蔷薇公爵发生争执后,灰心失望的自己如出一辙。    他深吸了口气,不知不觉间攥紧了手指:“如果……我请求你呢?”    女皇静若止水的脸上,终于露出几许诧异。    在她的印象中,这男人天生一根钢打铁铸的脊梁骨,除了联邦建国初期,为了□□内外局势、安定民心,不得不违心对议会做过几次让步,他从未对任何人低过头。    就算两人当年关系最亲密的时候,她也没能挽留住殷文叛出帝国的脚步,时至今日,他会向争斗半个多世纪的老对头低头服软?    女皇揉了揉隐隐胀痛的额角,突然觉得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真实。    “求我?”她低低地笑了起来,“不,千万别这么说,这个字不适合您……任何人都可能这么说,唯独不会是您。”    殷文微拧起眉头,就听女皇缓缓续道:“殷文元帅,您是被联邦三军奉为神的男人。联邦军神那是何等角色?星魂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用了种种手段,都不能折弯您那根傲骨,如今却肯对朕低声下气……那只会让朕疑惑,您是不是又想从朕身上得到些什么?”    殷文沉声道:“我从没这么想过。”    “也许吧。”女皇疲倦地舒了口气,“也或许您是出于别的理由,比如怜悯和愧疚,毕竟您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而朕当年确实也曾对您有过一些小小的恩惠……”    殷文闭上眼,多年前的往事一一浮现眼前,那时的女皇还很年轻,目光无时无刻不追随着他,那眼神炽热而浓烈,温柔又迷醉,好像陷入一个绮丽的梦境,明知是虚幻,也心甘情愿一辈子沉沦其中。    他们曾在大特里亚农宫的长廊下共舞,脚步旋转着踏出明朗的节拍,粉红色的理石立柱向着身后飞快退去,凝成一片虚幻朦胧的背景色,女皇的长发在旋转中拂过他的脸颊,依稀带着令人沉醉的蔷薇香。    ——那样缱绻的岁月,却被她用轻描淡写的“小小恩惠”,就这样一笔带过?    殷文霍地睁开眼,一字一句都像是刀刃钉入石壁,和他平时下达作战指令没什么两样:“不是这样的!”    女皇:“……什么?”    殷文抿了下干涩的唇瓣,舌尖沿着上下颚逡巡一周,依然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能率领联邦军团在绝境中搏出一条生路,也能三言两语间将一众手辣心黑的联邦将领数落得抬不起头,却永远不知道该怎样解开女皇的心结——毕竟表白这一项着实不是他的技能点,而女皇也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没法凭借精神波段重合就领会他的意图。    女皇几次挣脱不掉,索性一动不动地任由这人攥着,脸上是近乎漠然的空白。殷文虽被称为“军神”,终究只是肉体凡胎,没长一双透视千里的神眼,看不穿这女人面具之下的真实心绪。    他只是凭本能感觉到,那只被他合入掌心中的手逐渐冰凉,似乎血液正争先恐后地逃离皮肤,逆向心脏而去。    片刻后,女皇连讥带讽地勾了下嘴角,这个动作对现在的她而言并不太轻松,因为她保持面无表情太久,脸部肌肉已经僵硬了。    她有些嘶哑地问:“殷帅……您想找回的人,真的是我吗?”    殷文拧起了长眉。    “神坛是一个站上去就下不来的地方,”女皇的语气很舒缓,“在过去的八十年里,您是联邦三军的主心骨,所有人的眼睛都看着您,就算天塌地陷,您也得挺直脊梁骨,假装那只是一把拂面而过的微风。”    她看着联邦元帅,眼睛深处压着惊心动魄的光:“所有这一切……数十亿民众的期望、联邦合众国的国运,还有百万大军的信任,全都压在您一个人肩上,以一己之身撑起联邦的半壁江山,您一定很累吧?”    殷文垂了下眼。这男人刚过百岁,在二十五世纪依然是个不折不扣的青年人,他的面容也依旧年轻,侧脸轮廓深邃刚硬,磐石般不可撼动。    然而,也许是因为连日来的劳心劳力,又或许是多年来的殚精竭虑耗干了他的心血,这人眉目间到底流露出一丝疲惫,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    “一个人身心俱疲时,很容易变得意志软弱,然后怀念起一些曾经拥有过、却被自己放弃的东西。”女皇轻声说,“殷帅,您想看见,或者说怀念的,是当年的林皓夜,她心无杂念,无时无刻不在揣测你的心意,您的一颦一笑,甚至于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能牵动她的喜怒哀乐。”    “她以你的喜好为喜好,你的厌恶为厌恶,一言一行都斟酌再三,生怕哪句话说错了引起你的反感。她记得你的饮食口味,心甘情愿为你下厨,要是哪道菜得了你的赞许,她能欢欣雀跃一整天。”    女皇仰起头,微微苦笑:“可惜,我不是她。”    殷文隐约明白了什么。    “我不是她,您的想法和感受对我来说一文不值,”女皇的语气逐渐冰冷,她好像从一个漫长的梦境中清醒过来,现实像当头浇下的一桶凉水,冰得她浑身一哆嗦,“我不会为您下厨,说话不会顾忌您的感受,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在您面前杀人和刑讯逼供,甚至于,如果有必要,我会毫不犹豫地牺牲您,就像……”    她的话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毫无停顿,联邦元帅替她补完了那句话:“就像七年前,你借联邦议会之手,从背后捅我的那刀一样。”    会客厅突然变得安静,沉默四下蔓延,空气仿佛胶固住了。    薄薄的窗户纸猝然劈开,粉饰的太平轰然倒塌,帝国女皇和联邦元帅之间最深的那层心病毫无预兆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两人的视线在虚空中短兵相接,一时间电闪雷鸣,声光效果堪比科幻大片。    许久,女皇冷笑着问:“殷帅这么说,是想和朕算旧账吗?”    这女人独自坐在长窗下,单薄的身形几乎被窗外的夜幕所吞没。殷文猛然意识到,在这片漆黑深沉的夜色中,女皇天衣无缝的面具无声无息爬上一丝破绽,那些被她深埋在心底,以为能被时光冲淡,却越发根深蒂固的念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从缝隙中探出头。    仿佛被身体里某种不知名的力量支配,他抬起手,试探着去够女皇的脸颊。这个动作突如其来,女皇一时没防备,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一步,那只手蹭着她的右腮擦了过去。    没等她别过头,殷文已经收回手,觉出触感不对,他下意识地捻动了下手指,发现指尖粘了一层滑腻的细粉。    他抬起头,目光直勾勾地钉在女皇脸上,似是要扒开那层粉饰的伪装,看穿这女人外强中干的真面目。    女皇一言不发,就像三战期间爆发过的无数次争吵与冷战,以冷漠相对。    殷文是个情绪十分克制的人,七情鲜少上脸,想要从那双冷漠的眼睛里分辨出情绪波动是十分困难的。然而此刻,面对着同样冷漠的帝国女皇,他罕见地让了步,主动将那道坚逾钢铁的堡垒敞开一线缝隙,将那背后隐藏着的、他从不示于人前的心头血挖出,拱手捧到女皇面前。    “算旧账?”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三个字,语气颇为微妙,不知是感慨还是自嘲,“是,你我之间的账是该好好算清楚……下狱之辱,凌迟之刑,还有冷冻室里不死不活的五十年……”    他每说一个字,女皇的目光就冷冽一分,男人一句话没说完,她的脸色已冷如寒冰,像是字字句句化成了一把锋利的刀片,打着旋从她胸口刮过,骨头茬子上留下三尺深的刻痕。    然后,就听联邦元帅不慌不忙地把那句话说完:“如果拿这条命就能还上当年的债……我心甘情愿。”    女皇:“……”    她把这句话放在脑子里嚼吧嚼吧,不知哪个字拨动了那根锈钝了多年的弦,在一记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震颤余响中,突然回过味来。    女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看向男人的眼神好像从来没认识过这个人。    殷文坦然回望着她,一直看进她眼里,那双黑色的瞳仁就像镀了层反光膜的黑色玻璃,毫发毕现地倒映出他的头像。    来自印度洋海面上的暖流和大陆南下的冷空气相撞,此时居然下起雨来,雨点淅淅沥沥地打在窗檐上,湿润的水汽沿着窗缝钻进屋里,哧溜爬布上每一处角落。    女皇瞥了眼窗外,漫天匝地的雨帘遮住了夜色,瞧不见一点囫囵影子,唯有远处的指挥中心亮着一点朦胧的灯影。    她用手掌抵住额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中缓缓开口:“别这么说,殷文元帅,您会后悔的。”  殷文刚要反驳,就被她一个手势堵了回去。    “就算您不介意我在背后捅您的那刀,不介意我满手血腥、满身骂名,可有一样,您不能不在乎。”女皇轻声说:“朕居高位久了,习惯了阴谋算计、步步为营,已经不可能再把心全无挂碍地交出来。而倘若一段感情只能靠某一方来维系,您的热情又能燃烧多久?”    “下定决心很容易,可您能一味付出多久?一年两年,或许不难。三年五年,你也可以做到。但是十年八年呢?二十年?三十年?”    “再浓烈的感情也有烧到头的一天,等到热情无以为继,您就会心灰意冷,开始觉得厌倦,然后……”    然后,就是下一场三战的轮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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