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瑜看到董父提剑的那一刻,双腿立马软了,仿佛双眸中还浸着赤红的血,一股股地从她断掉的右臂伤口子上喷射而出,她几乎来不及反应,就已疼得晕过去了。    捏了捏发汗的手心,妙瑜垂眸走过去,乖乖地叫了一声,“父亲……”    董父年轻时长相极好,属于儒雅俊美的那种风派,但他年轻时性子太直,直得像硬硬的木板,仕途上跌过大跤,又多年迁不上去,于是磨炼成他如今喜怒无形的心性。    但此刻他脸色气得铁青,可见是气极,不然也不会恼到直接提剑而来。    “住口!我没你这样撒谎成性的女儿!”    妙瑜豁然抬头,眼中满是震惊。    董父看到二女儿苍白的面容,以及那一双熟悉的眼眸,心口一疼,毕竟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哪有不心疼的?    但很快又冷冷看住她,    妙瑜这时看到他手里握着剑,“女儿记得这把剑是父亲一位故人赠与您的,您一直小心收藏,平日里连母亲都舍不得让她疼,您说过这是世上好剑,不可轻易出鞘,一旦出鞘必定饮血。”眼前恍若血淋淋的梦靥,嗓音中似有轻微的哽咽,董父听得皱起了眉头。    妙瑜抬眸直视董父,“如今为了要惩治女儿,父亲甚至不惜出鞘?”    她话中似有讥讽,哪里像是一个子女该说的话?    董父脸色比刚才还沉。    “我现在不问你,待会到了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若是再说半个字假话,纵使你是我亲生女儿,我宁愿……”董父气咻咻道。    “我宁愿打断你的腿,不让你出这个家门,也不愿你到外面丢我这张老脸!”    听到自己父亲这么说,妙瑜心里很难受。    别人家的父亲把女儿捧在手心里,生怕化了,她的父亲从小要求严格,把名声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    很快陈氏、妙春、妙如一行人闻讯赶来,其中还有陈晔舒。    已有一阵子不见他,妙春心内羞涩,但眼下情景不容她多想,和陈晔舒见了面不过匆匆一点头,随后站在陈氏身侧,忧心忡忡地望着紧闭的祠堂大门。    也不知里头情况怎么样了?    陈氏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又闹成这样了?”早上才刚消停下来,现在又闹起一阵,不起疑心才怪。    看到陈氏忧心忡忡的样子,妙如莫名有些心虚,悄悄躲到了众人身后。    妙春心里也十分紧张,柔声劝陈氏,“娘,无事的,二妹她毕竟是个女孩子,爹就算要责罚,手上也知道力度。”    陈氏不知为何越发恼起来,“有谁出来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下人不敢言。    妙春隐约听到了点风声,还是为昨夜之事,红了红脸不说话。    这时陈晔舒站出来,将刚才的来龙去脉简略说了一遍,陈述的与下人所言相差无几,二人聊天的时候董父突然勃然大怒,又去找妙瑜算账。    看到妙如怯怯的模样,陈晔舒有些心软,将她插嘴的事轻描淡写代了过去。    妙春在一旁细细听着,黛眉微蹙。    后来趁旁人不注意,妙春问他,“表哥,事情真是这样么?”    陈晔舒轻叹,知道这事瞒不过她的眼。    事实上他上门找妙春,毕竟二人已有好一阵子不见面了,正巧遇上董父,出于礼数,他陪同董父前院花厅喝茶闲聊,这时妙如忽然出现了,随口一问,“表哥,昨晚上你跟大姐不是刚见过面,今天还来我们家,你们就不嫌腻歪?”    “妙如!”董父觉得小女儿说话不端庄,出言喝止住她。    董妙如暗暗向陈晔舒吐了吐舌。    陈晔舒拢起眉心,白净儒雅的脸庞上浮现出一抹困惑,昨晚上他有跟春表妹见过面?心下觉得蹊跷,碍着董父在场,没有多问,    董妙如眼尖嘴快,“表哥不会不知道昨天两位姐姐来找过你吧?”还没等陈晔舒回话,她瞥来下嘴,皱眉头说,“不会呀,这是姐姐亲口说的,要是没来找你,大晚上她们去何处了?”哪个姐姐?她故意不明说。    妙如说笨也笨,当着两个男人的面能说起这些私事?    就算是亲人,也该避避嫌。    可她也精明,故意当着父亲的面问表哥细节,表哥一时没反应过来,最后还不是让她彻底揭穿了真相。    她那个二姐分明是一只狐狸精,不仅在外面浪荡,也把端庄素雅的大姐拐出去了!    她可不会冷眼旁观!    说好听的,董父固执认真,说难听一点,就是一根筋,有些事上就不会绕弯儿。眼下听了董妙如这些话,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知道二女儿不仅半夜回家,还拐了自己待嫁的亲姐姐出去。    这已经不止一回,先前花朝节上儒生大闹,就没少给这对父女添堵,二人关系尚未修复好,转眼又飞来了一桩事。    董父就想不到自己好好教养的女儿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次两次也算了,偏偏撒谎成瘾,若是加以管教,最后就成了一个虚伪放浪的女人,让整个京城都笑话他。    多年前,他已经被世人狠狠耻笑过一回。从那时开始,这个一身傲气的男人慢慢收敛起身上的棱角,任由旁人嘲笑,同僚排挤,但并不代表他再尝一次重蹈覆辙。    祠堂内,董父双眼赤红,指了指面前的牌位,“为父再问你一次,你认不认错!”    “不认。”妙瑜抿唇道。    她身上有一种固执。    董父咬着牙道:“董妙瑜!”    同时的,妙瑜抬起了头,“父亲。”一种平缓的语气说道,“扪心自问,女儿问心无愧,就算您再问我一百遍一千遍,打我也好骂我也好,我也回答不出来您这个问题,因为女儿自认为没有犯错。”    当着列祖列宗,当着……她竟如此冥顽不化。    “孽障!”董父霍然抬手。    妙瑜猛地和他直视,“我既是孽障,当初为何要生我?”眸中含泪,似乎红了,看上去像是血泪一般。    董父僵硬地顿住手。    她的神情和自己几乎如出一辙,十几年的教养,她身上总该有一样学得他的,可惜……董父垂手,深深叹了一声。    “他是谁?”半晌,董父苍老的声音响在如同寂静的祠堂。    能令女儿这般痴迷……罢了,他没力气管这么多了。    妙瑜怔了怔,渐渐红了眼,“父亲不杀我?”    董父重重一怔,手心一软,剑抽出跌落在地,叮的一声响极为清冷。    “你是我的女儿,我养你这般大,你就知道拿这话来气我?”年近半百的董父藏不住眼里深深的失望,若说之前是一腔浓郁的怒火,现在只有无尽的无奈。    这是他养的女儿,生长在董家宅院,她犯错了,作为父亲的也有责任。    可他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变成这模样?    固执、倔强、撒谎连篇,连身边人都敢骗。    “你是我董贤的女儿,日后走出去就代表着我颜面,可是你现在这性子,”董父摇摇头说,“连我这个做父亲的都不认得了。”    妙瑜心内翻滚,心酸得几乎落泪。    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忍住泪。    只听见她的父亲冷冷的声音,“从今日起,你就搬到佛堂住去,一日不改好,一日不准迈出佛门一步。”    “若女儿非不听?”妙瑜问。    董父冷冷道:“直到你认错,否则一辈子不许出来!”    祠堂大门轰然打开,董父高大的身影从阴影深处走出来。    此时陈晔舒已回去了,虽与妙春订了婚事,但现在毕竟还是只是一个外人,在这里只会尴尬。    这时妙春脸色有些差。    一见董父出来,陈氏连忙上去,却触及他铁青的脸色,又呐呐顿在原地。    “老爷,瑜儿她……”    “你们都散去吧。”董父目光沉沉地扫了一圈,把在场的婆子丫鬟都赶走。    陈氏觑了一眼祠堂内,仍不放心,张了张嘴,“老爷……”    董父没回她的话,把秋岚叫到跟前,“回去收拾好东西,现在就搬到西院佛堂。”    “老爷!”陈氏惊叫道,“为什么要这样做?老爷,瑜儿到底做错了什么,您要这样罚她,她才只有十七岁,您却要让她进佛堂,这不是要了她的命……”    陈氏低头哀泣。    妙春劝道:“爹若是为了昨日之事,女儿也有责任,不该只罚二妹一人。”    毕竟这样的处罚太重了。    跟之前的禁闭不同,众人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一回父亲显然动怒了,而且竟然要把二妹关进佛堂,终日伴随青灯古佛,这不是间接断了二妹留恋红软的心思,这是在害她啊!    妙瑜眸子里充满担忧。    董父看到大女儿乖巧稳重的模样,心中宽慰至极,随之却是深深的无力,抚了抚她的肩头,“为父自有分寸。”    这时妙如挤到跟前来了,看到一个两个眉眼忧愁,不屑的撇撇嘴,但董父站在面前,她不敢放肆,却又禁不住心中得意,悄悄与丫鬟嘀咕了一声,“她这样儿活该,自找的!”    妙如的声音尖细如针,安静时容易凸显。    啪的一声响——    妙如捂着左脸,不可置信地瞪向长姐,“姐,姐你打我做什么啊?”被这一巴掌打晕了,还没回过神来。    妙春一向温柔含笑的眸子里竟满是厌恶之色,“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董妙如目光闪了闪,随即眼泪掉下来,捂着脸扭头扑到陈氏怀里。“娘,你看大姐她欺负我呜呜呜,我又没做错什么,她凭什么打我?”    小女儿哭得梨花带雨,半脸红肿,陈氏心疼不行,仿佛自己脸上也被扇了一巴掌,竟恨恨瞪了妙春一眼。    妙春曾几何时接触到母亲这般凶狠的目光,仿佛只有妙如是她亲生的,自己跟妙瑜完完全全成了这个家的多余人。    以往不是没有过这种感觉,但她都可以忽略不计,有时静下来想想,实在难过,可想到妙如是家里最小的妹妹,该捧着护着,像宝贝一样宠爱到大,她又是长姐,这份呵护和责任是应该的。    但还是难忍心头酸涩。    但大多时候更心疼妙瑜。    妙瑜跟妙如都是她的妹妹,不同的是,妙如是母亲的整个世界,整天围着妙如转。    妙瑜是姐妹里长得最好看的,却没有享受到该有的待遇,反而从小被父亲拘束,被严格要求。其实说实话,她都替妙瑜心寒,这一个月里,虽然她跟秋岚小心隐瞒,只要父母多加关怀,何尝看不出来?    妙如都能察觉云纨院的古怪,作为父母的,却疏忽到如此地步,同时可见有多偏心。    妙春红着眼迎上陈氏的目光,却指了指她怀里的妙如,“母亲,你怎么不问问妙如做了什么事?”    妙如被她一指,仿佛被打怕了,身子一怯。    这令陈氏更加心疼,越发抱紧她的宝贝疙瘩,而看向大女儿时,眸中有恼怒、不解、气愤,“春儿,你别忘了,如如也是你妹妹!”    陈氏也知道平日里自己是把小女儿宠过头了一点,有时候想收敛一些,但看到小女儿被两个姐姐忽视,甚至孤立,她心里忍不住心疼。    妙春作为大女儿,她曾经提醒过无数次。    现在可好,完全是忘光了!    一想到她的如如这样可怜,这次还是当着自己的面,以前呢,不知道还有多少回?    一直以为大女儿最得自己心思,没想到现在让她如此失望……    “妙如做错了事,大可以躲在娘的庇护下,可二妹呢,她能躲到何处去?”妙春反问道。她是姐妹中的老大,也是最乖巧体贴的那个,从来最贴陈氏的心,哪有像今天这样顶撞过?    陈氏不解又十分难过。    “姐姐叫得好亲热啊,她是你的二妹,我呢,我也是你的亲妹妹,怎么不偏心一下我?”妙如从陈氏怀里挣脱出来,脸色不忿,眼里也含了泪意,“我喊你一声姐姐,你可有当我是你亲妹妹么?姐姐,你说的也对,我做错了事大可以躲在娘的庇护下,因为除了娘,没人愿意关心我,我只有娘了……”    陈氏拥住妙如,哽咽道:“别说了。”    妙如越说越激动,将她拂开,走到妙春面前,“姐姐,你好偏心啊!”    妙春却并未因此感动,紧抿着唇,此刻愈发显得冷静,“你指责我偏心,为何不想想自身的原因。”她走近董妙如,“我叫你一声妹妹,你可有当我是姐姐?”    妙如吸了吸鼻子,理直气壮,“有啊!”    妙春脸色倏变,冷声道:“这一声姐姐我担当不起!昨晚上,是不是你故意引爹去后门?”知道她不愿回答,又立刻回击,“今早,你可有当着爹的面问过表哥昨夜之事?”    妙如睁大眼,眼睛水汪汪的,更显得无辜了,“姐姐你在说什么,我,我怎么听不懂了?”眸子滴溜溜一转,扫向陈氏,委委屈屈的,“娘!”    陈氏听了妙春的质问其实也纳闷,但更心疼小女儿,柔声哄着她,“囡囡不哭,不哭啊,”又瞪向妙春,“春儿,你到底闹够了没有?”    妙春只是倔强地看着妙如,在等一个诚实的回复。    陈氏一恼,上前抬手。    这时,一只手掌有力按住她的手腕,她抬眸一看,竟见自己的丈夫,眸中带有威严。    陈氏顿时一愣。    看到这一幕,就知道父亲偏心哪一方了。    妙如顿时瑟缩。    妙春依旧注视她,抿唇道:“如如,你实在令我太失望了。”说罢又朝董父说道,“妙瑜从不是父亲所想之人,其中定有误会。女儿之前担心父亲恼怒,这才令妙瑜隐瞒全部事情。若要责罚,还请父亲责罚我这个没做当好的姐姐。”说罢便跪下来。    “你有什么隐瞒之处?”董父虽然不精明,却也绝非愚钝之人,之前“冷眼旁观”,已令他顿悟些事,脸色也比刚才更为凝重。    “女儿请父亲移驾书房。”妙春似有难言之隐。    ……或许不想让别人知道。    妙如笑了下,“亲人间没有隔夜仇,你有什么心里话现在说开便是,非要背着我和娘,未免太令人寒心。”    妙春不搭理她。    董父启唇,“就听妙春的。”声音沉沉的。    陈氏搭住他的手臂,“老爷!”    董父拧着双眉看向陈氏,眸中渐渐堆积出深深的无奈。从一开始他在观望中看到陈氏对三个女儿不一的态度,一直以来被他有意或无意忽视的真相在此刻彻底掀翻,如同他心底一块烂疮被扒开,心中沉痛,却又豁然开朗。    子不教父之过,这话的确不假。    妙瑜到这地步,其中有他的疏忽,也有妻子一直以来的冷漠和偏心。    董父拂开陈氏搭在自己肩上的手,“你太让我失望。”拂袖离去。    此话无疑诛心。    “娘!”妙如着急扶住险些跌倒的陈氏。    陈氏躺在她怀里,脸色白了一截,嘴里叫了一声,两眼一翻晕过去了。    *    书房内,妙春将之前的来龙去脉详细告知董父。    说到一半时,她控制不了情绪,微有哽咽。    她本不想告诉出去,可看到妙瑜那样可怜,实在忍不住了。    董父眉头越发拧紧,“这些事,你为何不早告诉为父?”若是早告诉,妙瑜不至于沦落到如此地步。    妙春垂眸,最终如实道:“女儿不敢。”    董父嘴唇翕动:“……”话到嘴边,他忽然意识到什么颓坐下去,整个人仿佛苍老了十岁。    “父亲?”妙春有些怔怔唤道。    听到这一声呼唤,似乎被喊回神了,董父怔怔抬眸。    看到妙春惊愕的表情,他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过,像以前一样抚了抚大女儿的肩膀,“为难你们了。”    妙春红了眼圈,垂眸不语。    “二妹可还要搬进佛堂?”又忍不住问。    “这事稍后会让下人传达。”董父目光触及眼前的大女儿,语气缓缓,“那位姒公子,你可知他的身份?”    “女儿不知。”妙春脸上透出一层迷茫,还有些许紧张。    董父没有问下去。    妙春却觉得父亲还有话说,临走前记得捎上门,从不宽敞的门缝里,见到父亲沉重的脸庞。实在不敢相信,一向古板肃容的父亲竟在刚才红了眼角。    其实父亲心里也难过极了吧。    妙春正打算回去,路上碰到行色匆匆的恭叔,妙春还从未看到过他有如此慌乱的脸色,心下莫名咯噔了一下,问道:“恭叔,府中可出了何事?”    “夫人正要自寻短见,”恭叔压不住担忧之色,“只有老爷能劝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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