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缓缓停在董家后门,趁这夜色茫茫,妙春赶紧带妙瑜回去,却刚走进去,身后两扇门倏地一关,火光从地上铺陈开来,二人明显感觉到不对劲,同时往后看去,就见董父沉着脸站在后面,旁边几个小厮提着火色朦胧的灯盏,照得他的脸色铁青,可见怒气之盛。    “父亲!”妙春惊呼道,怎么也想不到这么晚了父亲会突然出现在这里。    祠堂地砖发出幽冷的光芒,姐妹二人跪在堂中央,夜风吹来凉意扑面。    两个女儿半夜才归来,若不是他早有察觉,还真被她们蒙混了过去。想到此,董父心中怒气不住翻滚,但他一向冷静理智,况且他生的两个女儿素来乖巧听话,哪会如此荒唐,其中定是有什么理由。    这么晚了,还在外面留恋不返。    董父不敢再深想下去,他暂且克制住心头的怒气,冷静问道:“你们谁先说说,何以如此晚归?”    他忘了,两个女儿虽然乖巧,但也随他的固执倔强。    二人不肯对父亲说假话,也不会撒谎,于是纷纷低下了头不言语。    董父瞧见这一幕就知道了她们的态度,怒气再也克制不住,却又心疼她们的固执,两种情绪交织矛盾之下,他无法再质问下去,生怕问出了什么惊人的事实,拂袖离去。    这一夜,姐妹俩注定要在祠堂度过。    妙瑜没少在祠堂跪过。    小时候她比现在可淘气多了,常惹得父亲生气。    若是其他两个姐妹惹他生气,父亲则冷着脸罚她们抄写经书,若是母亲心软在旁边劝了几句,惩罚程度又会一降再降。    但对待她,父亲却无情得像铁面阎罗王。    他不许她出错。    不许她乱跑到外面。    不许她没坐姿,没观相等等。    总之只要错了,父亲就罚她到祠堂跪上半个时辰,又当着列祖列宗的牌位问,“可知道错了?”    “错了。”以往妙瑜乖乖垂下脑袋,不敢辩驳一次。    这一回跟以往都不一样。    妙瑜大病初愈,脸颊上揉着一抹苍白,妙春望着她像小扇子一般扇动的眼睫,到底不舍亲妹妹受苦,就拢住了她的肩膀,柔声道:“你先回去,明儿早上再过来,父亲不会发现的。”    “那姐姐呢?”妙瑜蹙眉问道。    妙春声音柔柔的,“我在这里守着就好,若都少了人,父亲那可真就交代不过去了。”    妙瑜重新跪下来,“姐姐不走,我也不走。”知道长姐一向都听父亲的话,这回是真心疼自己,“姐姐也说了,明儿在咱们早起来,父亲必定不会发现,姐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妙春对她的固执无可奈何,叹了一声,知道再劝也无用,最终还是顾忌妙瑜的伤势,随她一道回去了。    祠堂这边闹出这般大动静,半个府邸都晓得了,秋岚着急得睡不着,专门在屋里等妙瑜回来,等真见了面,眼泪似珠子掉下来,止也止不住。    “小姐你可回来了!”    妙瑜擦她脸上的泪,柔声安抚道:“不哭了,把脸哭花了,眼睛哭肿了,明儿可就见不了人。”这一劝秋岚果然止住泪,鼻子仍一抽一抽,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妙瑜脸上有温柔的微笑,“瞧瞧我不是在这儿,往后不会再有那样的事了。”    最后这话也不知在劝秋岚,还是劝自己安心。    秋岚注意到妙瑜脸色不是很好,于是没问先前是怎么一回事。    次日董父来祠堂之前,两姐妹早早跪了下去,望着眼前没刻字的牌位,妙瑜心头忽然起了疑惑,“姐姐可知这位无名祖先?”    妙春摇摇头亦是困惑,“我记得小时候就摆在这儿了,不敢去问父亲,后来无意听母亲提及,他似乎不是董家的先祖,却对我们家有恩,但身前做过一些不容朝廷的事,身份无法大白于天下,父亲只能悄悄以这种方式来祭奠他。”    不知为何,妙瑜心中忽然有一阵轻微的触动,恍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落寞的身影印在窗扉上,似乎在缅怀什么人。    那时父母之间有了莫名的争吵,母亲时常暗暗垂泪,妙瑜到她跟前来腻歪,无形中反令她厌恶,妙瑜就在想是不是父亲在外面养了妾室,才会令母亲如此伤心垂泪?    随着时光的流逝,父母之间的关系无形弥合,仿佛之前的决裂从未发生,妙瑜几乎也快忘掉这段不愉快的记忆,如今想想,又发现其中蹊跷。    父亲古板是古板,但从来洁身自好。虽然他心底深处还是希望得一个儿子,但母亲只生下她们三姐妹,父亲并不怪罪的意思。这种情况放在相同背景的别家,早就从外头物色好妾室抬进来了,但父亲一直敬爱母亲,所以嫁到夫家这么多年,母亲其实还留着一副小孩子心性。    讨厌什么,喜欢什么,明明白白摆在脸上。这样有这样的好处,落到别人身上却也有苦涩的坏处。    三个女儿中,母亲无疑最疼爱妙如,对姐姐严厉却也疼到骨子里,她排在中间,倒没那么入母亲的眼了。    有时候妙瑜想不通,明明手心手背都是肉,为何她是母亲最冷落的那个?    妙瑜垂睫望着发冷的地面。    膝盖隐隐有些作痛了。    “还好么?”妙春察觉到妙瑜精神不济,担心她身上又闹起病来。    看到姐姐紧张的神情,妙瑜心中一软,微笑道:“无事,”打了个哈气,眸子里满是淡淡的水雾,“赶早起来,还想着要睡觉,姐姐困么?”    妙春勾了勾她的鼻尖,笑话道:“几岁了,还当自个是小孩子?这点苦都吃不住?”    妙瑜抱住她的肩膀,柔声道:“姐姐,我知道了。”    妹妹这样撒娇,妙春当姐姐的没了法子,无奈一笑。    随后陈氏来了,在董妙如的陪伴下。    “才一日没见到,脸蛋怎么瘦了这么多?”陈氏一进来就先看到妙春,摸了摸她气色淡淡的脸儿,眼中满是担忧和心疼,“你们也是,什么事在外面耽搁这么久。两个女儿家,怎么连这点分寸都没有?”    陈氏也是生气的,昨夜的事闹得这么大,她跟董父相处多年,深知他的脾气,决不能在这怒气当口劝,却一听两个女儿要在祠堂跪上一整晚,一颗心哪受得住?于是悄悄叫了嬷嬷去照管。    董父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当场他脸色沉下来,“不许去!”    于是耽搁到了第二天,早早过来看望,生怕两个女儿真把一双腿跪坏了。    “没事的。”妙春对陈氏微微一笑,笑容中有安抚的意味。    三个女儿中,她是长女,也多了一份沉静和成熟。    陈氏见她气色不差,不像是跪了一夜,心下顿时明了怎么一回事,于是伸指戳了戳大女儿光洁的额头,无奈地笑道:“你啊,小心回头让你爹发现。”    “不会的。”妙春此时攀着陈氏的手臂,脸上盈盈,露出了女儿家的娇态。    陈氏看向一旁的妙瑜。    “让母亲担心了。”妙瑜柔声说道。    陈氏伸手拉她进怀里,轻轻摩挲她的手臂,亦是十分怜惜,“我的瑜儿,脸色怎么白了这么一大截,可是昨夜受了凉风?娘这一月都不曾见到你,不止脸瘦了,身子也怎么如此轻弱,摸着只有几两骨头,”说着红了眼圈,“是娘对不住你,让你受了这些苦。”    其实这一月里,陈氏很容易发现云纨院的蹊跷,但她并没有,心思都扑在了小女儿身上,整天想着她饿不饿,累不累,想吃什么,怎么还有旁的心思关注其他两个女儿?    但在此刻,陈氏无疑极为心疼妙瑜,也顾不得董父的严令,当即就想抱着妙瑜回屋,顺便也将大夫请来。    一听要请大夫来,身上的伤口子可不就要露馅了。    姐妹俩对视一眼,妙春柔声说:“可能昨夜风大,吹了一些凉风,二妹气色才如此苍白,秋岚,你赶紧吩咐后厨去煮姜茶,给二小姐暖暖身子,”又劝陈氏,“娘,大夫就不必请来了,若让父亲知道,二妹连休息的空隙都没了。”    陈氏注意到了这点,就打消了请大夫的念头。    董妙如忽然说道:“姐,我就纳闷了,昨晚上你们犯了什么事,令父亲如此动怒?”    这话触动陈氏的心思。    她知道姐妹俩在外面耽搁到很晚才回来,说是贪玩,都多大人了,不至于如此?那就是为别的了。    思来想去,陈氏心头倏地起了一阵惊意,她紧紧握住妙春的手,“春儿,你说老实话,昨儿个到底干嘛去了?”    昨晚董父回来晚,怒气之盛,可见没从她们嘴里套出话来。由此可见,有什么秘密埋在两姐妹心底,羞于说出口。    陈氏使了个眼色,丫鬟嬷嬷都出去了,董妙如留下来陪着。    四下清静不少,陈氏说道:“不告诉你们爹也就罢了,难道还想瞒着我这个当娘的?”    妙春没想到妙如这一句话会引来母亲这么大的猜忌。想想也是,换做男人半夜在外流连,都会得来一个浪荡子弟的名声,更何况是这个世道下要求行走皆矜持的女儿家?    可妙春实在不能将昨晚上的事说出来,也不知该怎么说。    心中起了一些急切的情绪,妙春不想显露出来,牙根轻咬说道:“我去找表哥了。”    妙瑜惊得扭头看住了她。    妙春心下无奈。    董妙如顿时红了脸,“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姐你臊不臊?”话没完就被陈氏拍了下脑袋,她撇下嘴知趣不说话了,乌溜溜的眸子仍在两个姐姐之间流转,仿佛还想挖出点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秘。    妙瑜暗暗瞪她一眼。    她生得美貌,恼起来看着也是眼波流转,似嗔含怒,一点儿也不吓唬人。    妙如硬生生盯着她怔愣了一下,随即气得暗地里拧帕子,老天爷可真不公平,都是一对爹娘生养的,怎么她就没这一副美貌?    于是不甘心又瞪回去。    妙瑜懒得理睬她小孩子劲儿,垂下眼盯着脚尖发呆。    闹得陈氏也不好意思了,原以为姐妹俩被外面什么新鲜花头勾弄住了,哪知道大女儿是去私会侄儿。虽已定下婚事,但男女有别,陈氏有心教训,又羞于开口,无奈地瞪了一眼还想说话的妙如。    只能下回再找大女儿问问清楚了。    成婚前,女人的贞洁最是宝贝,哪怕是丢在了未来夫君的手上,日后嫁到夫家,婆婆瞧见没落红的白帕子,心里定是要计算的……    想起妯娌王氏和自家侄儿,陈氏深叹了一声。    最近坊间流传起了一些不实,听着怪难听的。    妙春望着陈氏,“娘?”    陈氏回过神,连忙笑道:“我没事。”又分别叫丫鬟扶她们回屋休息去了。    秋岚把妙瑜扶回了屋。    妙瑜躺在榻上,秋岚给她捏僵硬发冷的两腿,力道轻轻柔柔,怕重了小姐会疼,轻了到晚上叫苦不迭,不觉眼圈就红了。    “不许哭,我可舍不得你眼睛红了。”妙瑜笑道。    惹得秋岚眼泪又掉下来,“小姐,你这话说得我更心疼了!”    她心疼自家小姐,一个月没回家,都不知道在外面遭遇了什么可怕的经历,回来时还依旧温温柔柔,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可今儿早上发现了小姐换洗下来的旧衣,上面染了一块淡淡的血迹,她一下子没忍住,悄悄哭了一场。    可怜小姐刚回家,又被老爷罚在祠堂。    老天爷你倒是开开眼啊!    现在可算回来了,秋岚也不是爱哭丧气的性子,眼泪一擦立马恢复了原样子,笑道:“只要小姐回来就好!”    “嗯!”妙瑜笑着应和。    忽然想起什么事,秋岚皱起眉头说,“小姐,不是我在您面前搬弄是非,乱嚼舌根,这事实在透着蹊跷。您想想,昨夜大小姐悄悄把您带回来,老爷怎么会知道?”    又看了看妙瑜,心定下来,把实话讲出来,“您不在的这一个月里,起初还好,渐渐三小姐屋里的丫鬟老来这探头探脑,好像她们瞧不见您,心里不安似的!就这些天,三小姐见不着您人,就自个儿来了,幸好最后大小姐都拦下来。”    清晨的雾气透进屋宇,妙瑜微眯着眼,忽然笑了笑说:“由着她们吧。”    秋岚睁大眼问,“小姐就没怀疑过她们给老爷通风报信么?”    妙瑜抿唇道:“这事是我做错在先,心里有愧,要真是由妙如揭发出来,我也没话好说。”却是辛苦了姐姐这一月里担惊受怕,又遇上了前世的冤家。    其实这话还是在安慰秋岚,她打心眼里不愿意管妙如了。    有母亲这块挡箭牌在,就算妙如杀人放火,母亲都觉得小女儿是天底下最纯洁天真的人儿。    将这事扯出来,母亲会管么?    算啦算啦,就跟树木枯萎了一样,腐烂到了根里,已是无力回天,好在她还有姐姐在。妙瑜这样乐观地安慰自己。    又现在想想,很多被忽略的细节已浮出水面。    北镇抚司的那次,他为了姐姐才来救她。    花朝节夜晚姐姐下落不明,后来平安归家,想必其中也有他的功劳。    就连这一次,她甚至已落入恶主仆手里,他仍为着姐姐义无反顾来了。    夏公公就像一个无处不在的影子,与其说是时时窥探着姐姐的生活,不如说在时时刻刻保护姐姐,不让她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能做到爱屋及乌,他心里应该不止是喜欢了。    但他并没有像前世逼迫姐姐那样,以这几次的相助要挟,而是如一股温柔徐徐的春风,正在一点一滴融化姐姐心底的寒冰。    水滴石穿,更何况是一颗活生生的心脏。    可是姐姐已经有了表哥。    妙瑜揉了揉额角,不打算想这些烦事,主要是目前还有更棘手的。    她忍不住敲敲自己的脑袋,昨天不冷静,太不冷静了。可渐渐往深处想了想,他到底是什么样的?    一名恣意风流的锦衣卫?    贪墨嗜血,十年间稳坐镇抚司的锦衣卫指挥使褚大人?    还是在寒冷街头递给她最后一丝温暖的恩人?    妙瑜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    这明明是三个性格、身份都截然不同的人,怎么到最后都成了同一个人?    秋岚突然气喘吁吁跑进来,“不好了,小姐,您,您快找个地方躲躲!”    “发生了什么事,”妙瑜安抚她,“先说清楚。”    秋岚喘口气,仍是惊慌不定,勉强令语调平稳一些,“刚刚陈公子来府上找大小姐了,当着老爷的面,三小姐问了一些话,老爷勃然色变,这会儿正要气得要来打你!”    一听到要打人,妙瑜浑身打了个激灵。    前世断臂喷血的阴影可没忘记。    可躲到哪里呢?    这里是董家,是生她养她的地方,除了这里,天大地大她却每一处容身之处。    妙瑜眉间轻拢,好不容易恢复了些许起色的脸颊微微显得苍白,她攥紧手心,双眸清透,透出一抹坚定,“反正躲不过去,不躲了。”    “小姐……”秋岚险些哭出声。    妙瑜扭头抚了抚她的脸颊,语气柔柔的,“安心等我回来。”说罢扬长而去。    她去得突然而决绝,秋岚还没反应过来,就已吓得跌倒在地。    又倏地想起什么事,脸色惨白了一截。    她,她好像忘了说,老爷手里还,还提着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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