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咖啡店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小张将店里所有的设备都查看了一遍，关好店里的每一扇窗户，并将窗帘放下。然后去更衣室换掉了工作服，带上自己的包，按下灯的开关，准备锁门离开。　　正当他的手触碰到门把手时，外面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之后，声音慢慢变小了，但越来越连续，越来越有规律。　　小张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猛然打开门——果然，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突然，也来得凶猛。周围原本就被夜色笼罩，这下更是模糊不清。现在走是不可能了。小张退回到店里，关好门。店里漆黑一片，他开了一盏灯，坐在吧台上，一边玩手机，一边等待雨势减弱。　　没过多久，外面响起了敲门声。这个时候，还有谁会来？“谁啊？”小张放下手中的东西，过去开门。　　“店长，你怎么现在过来了？”　　“没事，过来看看而已。”徐城瑞收好手中的伞，拿袋子套好放在门口。“最近我不在，辛苦你了。”他说。　　“哪里，工作上的事老店长差不多都帮忙安排好了。而且，这些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小张笑着说，“对了，店长，你还需不需要再检查一下？”　　“不用，我相信你可以处理好。”徐城瑞拍了拍小张的肩膀，“雨下这么大，我送你回去吧。”　　“这多不好意思啊……”小张本想推辞，可外面的雨声连绵不绝，他不禁心生迟疑。　　“好吧，谢谢老板。”　　“对了！”小张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将放在吧台上的一本速写本拿了过来。“老板，之前你把它带过来，后来你去分店的时候，把它落在店里了。”　　“哦，难怪我在家里找不到。”徐城瑞接过速写本。“对了，你没有偷看吧？”　　“那个……我想反正也只是你画的画而已，没有什么秘密……而且，我之前也只是看过老板你画的油画，偶然得知你还画素描，于是乎……”小张心虚地低下头，他害怕店长骂他。见徐城瑞没有反应，胆子又大了起来。　　“老板，画上的那个女孩，是你女朋友啊，长得还挺漂亮……别别别，我什么都没说！”　　“赶紧走了，等下雨又下大了！”　　“是，老板！”　　两人一起走出咖啡店，徐城瑞的车就停在路边。他用钥匙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小张也跟着坐进车的副驾驶座。　　“不是。”徐城瑞一边发动车子，一边淡淡地吐出两个字。　　“什么？什么不是？”小张一时没反应过来。　　“画上的那个女孩，不是我的女朋友。”　　---　　送完小张以后，徐城瑞开车回家。汽车在厚重的雨幕中艰难地行驶着，所到之处总不免激起水花。不仅如此，雨水还特别顽强地依附在挡风玻璃上，迫使雨刮器不断地工作。　　前方是红灯，徐城瑞将车停下。雨还在不停地下，冲刷着这辆车，冲刷着整个城市，仿佛想要洗净尘世间所有的污秽。徐城瑞坐在驾驶座上，双手搭在方向盘上，大雨落下的声音掩盖了周围的一切嘈杂，隔离了车内与车外的世界——他成了狭小而冷清的空间里唯一存在的人。一种特殊的寂静包围着他，他不害怕，反而觉得心安。　　或许是习惯了吧。从他被抛下的那一刻起，他便看清了世界的冷酷。他知道，往后的路，只有他一个人走。　　只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竟是如此渴望亲人的关心和爱护，原本以为这种虚无缥缈的情感，于他而言早就毫无必要。他担心自己的意志因此受到摧残，因而选择了逃避，然而身体逃得越远，灵魂就愈发渴望。　　不过后来，他还是实现了愿望——他有了父母，有了一个家。那一刻，他是喜悦的。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也能和其他孩子一样，享受到寻常的幸福。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给了他希望的同时，又给了他更深的绝望……　　后来，他的养父和养母离婚了。这本是意料之中的事，他并不感到惊讶。养母自愿放弃他的抚养权，并分给养父一部分财产——其中就包括那家咖啡店。原来，在养母的心里，还是有他们的位置的，既然如此，为何在拥有的时候，不好好珍惜呢？　　而他的养父，本身就是有能力的。没过多久，就将那家小小的咖啡店经营得有声有色，还开了两家分店。在此期间，他的养母也来过店里。经历过这么多事，她也有了变化——不再像以前一样任性了。两人相处得极为融洽。或许，这就是情感的美妙之处吧，将一个注定是悲剧的故事，染上了温暖的色彩。　　可是，他自己呢？　　交通灯由红转绿，徐城瑞一踩油门，转动方向盘，汽车拐了个弯，驶向另一条路。若是不出意外，再过几分钟，就可以到他居住的小区了。随着时间的流逝，雨势逐渐减弱，夜色却越来越深，在车灯的指引下，他小心翼翼地掌控着方向……　　到了。　　他将车停在小区的某个角落里。此时，雨已经停了。　　回到公寓，他在门口换号拖鞋，然后他脱下微微被雨水淋湿的外套，随手将它搭放在椅背上。　　真累呢。徐城瑞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仰着头，松开衬衫第一颗纽扣。　　他缓缓将眼睛闭上，半梦半醒之间，仿佛看到另一双眼睛，在他面前缓缓睁开。　　那是一双令他怦然心动的眼睛，令他魂牵梦萦的眼睛。　　亦是一双他难以面对的眼睛。　　记忆中，他仿佛还停留在那日的商业街，隔着拥挤的人群，和她，重逢。　　——在那拥挤的人群里，他立刻捕捉到她清澈耀眼的双眸。　　她还是那么美。而他……　　往事如潮水一般汹涌而来，他招架不住，转身离开。身后嘈杂一片，他不清楚，她有没有跟来。　　虽说他也明白，逃避是没有用的。事情过去了，并不代表它不存在。　　然而……　　---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里，落在他安详的睡颜上，他的睫毛轻轻地抖动，身体却仍然固执地躺在床上。床头柜上的闹钟不厌其烦地响了一遍又一遍，总算是将床上的人叫醒——一只手懒懒地从被窝里伸出来，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会儿，关掉了闹钟。　　九夜哀坐在床上，双眼还是半闭半睁——很显然，身体是起来了，灵魂却还在梦里。他索性重新缩回被子里补觉。等他再次醒来时，已经快到中午了。　　他慢吞吞地换好衣服，努力支撑着疲惫的身体来到洗手间洗漱。当他第一眼看到镜子中的自己时，原本还有些迷糊的意识一下子清醒了——昔日的他可是大家公认的校草，哪怕再怎么不修边幅，也不会是现在这副憔悴的模样。当然，骄傲如他，又怎会允许自己在别人眼中有一点点的不完美呢？　　想起过去，又是一阵锥心的痛——那样的辉煌时刻，终究是回不去了。好在现在的他，或多或少都磨练出了一点意志，不再像以前那样经受不起挫折了。　　刷好牙，洗完脸后，他拿起放在台上的梳子，对着镜子仔细梳理着头发……一番“折腾”以后，精神面貌果然好多了，这令他十分满意。下回再也不能通宵写小说了。他在心里发誓。　　从食品柜里找出了一包麦片，又从冰箱里拿了一袋牛奶。他将牛奶和麦片依次倒进碗里，放进微波炉加热一会儿，权当是早餐。他将碗端进书房里，然后打开电脑，开始一天的工作。　　看到小说排行榜里，自己的作品又回到了第一的位置，九夜哀无比自豪地笑了——一时地位不保又能怎么样呢，只要稍作努力就立马能追回来……好吧，为此付出的代价还是挺大的。　　他一边整理自己还未发布的稿子，一边吃早餐——只要他的小助理不在，就没人提醒他不要一心两用了。按照他的计划，这部小说不久后就要完结了。根据之前的经验分析，等到那个时候，他又得长期躲在公寓里了。要是事态严重，说不定还要转移阵地……自己什么时候需要担心这种事了？九夜哀轻轻嗤笑一声。且不说韩舒会帮他处理，就连他的父母，这些年来也一直动员身边的朋友给他打掩护。　　他自己，则什么破事都不必理会，只要好好构思小说，安心赚他的稿费就好。　　只是现在，终究是不同以往了。　　没事的时候，他的思绪总会被无端地牵动，犹如一支画笔，在他空白的脑海里勾画出特定的景象——即便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他依旧不能忘怀。　　那片他熟悉的松叶林，那个张牙舞爪却又柔弱的女孩。　　虽然不清楚那日她来松叶林做什么，但他猜想，那个女孩，应该是英华大学的学生。如果真是这样，那她就算是自己的学妹了。想到这里，他的唇角微微上扬。　　大概那日他给她留下的印象实在是太差了——虽然他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之后，他再去松叶林时，都没有碰到过她——也许她真的是再也没有来过这里，又或者是两个人刚好错过。从情感上来说，他偏向于第二种。　　至于为何如此在意她，他想，主要是因为她很特别吧。从前，他的身边总是围着很多女生，每一个女生都有意无意地想要表现自己，努力向他展现自己最好的一面。或者是想别的办法接近他，讨好他。有几个做戏的女生，演技差到一眼就能看穿，令他感到无比厌烦。而她不一样，他相信，除了她以外，没有一个女生敢把他当成……虽然她贬低了他，但是他并不生气，不仅是因为不知者无罪，还由于她当时的样子，真的是很……可爱。　　谁说不是呢？　　明明心里害怕得要死，却还是不顾一切地往前冲；知道误会了他，克制住内心的窘迫，还低着头小声向他道谢；她的柔弱早已被人尽收眼底，但是当她重新站起来时，居然还敢倔强地朝他放狠话……　　只是，在经历了一些事以后，他本能地向他人掩饰自己……　　他不敢承认自己喜欢她。在他一直以来的观念里，“一见钟情”纯粹是荷尔蒙碰撞产生的不靠谱的结果——要是两个人相互之间都不怎么了解，又岂能将真心托付？而且，他从小到大的骄傲也不容许他轻易“放下身段”……可是，自那时起就一直隐藏在心底的那份美好呢？这也会是假的吗？难道他真的一直都不予理会吗？　　答案很模糊，又似乎很清晰。　　他索性不去想了，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小说网站上。之前韩舒叮嘱他要多关注粉丝们的评论，必要时还要给予回复——这是礼貌。他也不是没有照做，只是一看书评区的内容——根本没有几条评论是有营养的，便对此彻底失去了兴趣。为了避免自己再因为这些破事心烦意乱，他尽量把这些事都交给韩舒处理，可毕竟人家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前不久，她还在电话里说公司有一个大项目……　　想到最近韩舒还在为工作上的事焦头烂额，九夜哀叹了口气，点开全部评论。　　最新一条评论是在一分钟之前发上来的，他扫了一眼，继续往下翻。　　有一条评论，时间显示是几分钟前，发送人是……十日晴。　　他一字不差地将其读完，嘴角缓缓上扬。　　---　　“个人感觉，《黑夜》并不单纯是一篇言情小说。”　　九夜哀回复：“你是第一个如此评价它的人！”　　如此，那她是说对了？　　关悦晴坐在教室外的一张长椅上，翻看着手机上的内容，开心地笑了。事实上，她曾经也发送过一条评论，但她想了半天，最后亲自把它删除了。今天上课之前，她写好了一条新的评论，犹豫了很久，还是决定把它发送出去，虽然结果很有可能是石沉大海。万万没想到，九夜哀居然亲自回复她。　　在九夜哀的回复后面，还跟着一串粉丝的留言。大概九夜哀真的是很少光顾书评区，因此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敏锐的粉丝们也很快就能捕捉到。　　“哟，大作家，‘艳福’不浅啊！你的男神居然亲自给你回复了！”未见其人，先闻其声，不用想，一定就是……　　“夏梓，你说话能稍微正经一点吗？”关悦晴微皱着眉头，默默推开夏梓搭在她肩上的手臂。“就你现在这样子，你男神还能看上你吗？”　　“我男神知道我是什么样的女生，不劳你费心。”夏梓满不在乎地说。　　“是吗？那可太好了。”关悦晴笑得极其勉强。　　夏梓离开后，关悦晴将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小说上。苦追了那么久，总算是看到了男女主角之间的新进展，而小说的男主角，也就是别墅里那个邋遢的男人，他身上的秘密，也逐渐被揭开——　　范羽大学毕业以后，在一家大公司里做小职员，每日过着普通的上班族的生活。偶尔，她还是会回想起大四时那次CS战役，那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雨，还有住在别墅里的那个神秘的男人……她想，他们之间，应该再也不会有交集了。　　直到有一天，她的上司，神秘兮兮地交给她一个任务……　　一番犹豫过后，她还是去了。　　一切仿佛都还没有变，那座大山还是一样的宁静，穿过那片林子时，心里还是会有一点害怕和恐惧，那幢老旧的别墅，也依旧矗立在原来的地方，只是墙上的爬山虎似乎更密集了。　　范羽不知在门口做了多少个深呼吸，才颤抖地伸出右手，轻轻敲了几下门。　　过了几分钟后，门打开了。　　那个男人看起来还是那么邋遢，不过似乎比上次更有精神了。她又看了一眼别墅里面，虽然还是很乱，但比上次好了一点。　　他看了她一眼，神色很复杂。　　她想，他应该是知道今天会有人过来，但没有想到来的人是她。　　那个男人似乎还小声说了些什么，范羽没有听清。　　不过，她隐约明白上司为什么会选她过来了——眼前的这位，真不是个好伺候的主呢。　　“虽然你是去做他的助理，帮他处理一些文件之类的，不过更多的时候，你还要干保姆的活。你放心，工资一定不会少给你的……”范羽想起上司说的话，心里又忍不住开始打鼓。　　但是，单从外表上看，他也不过是个可怜又孤独的人。　　范羽相信这个男人的身上一定有什么故事。如果把他比作一个谜，那这些故事，就是解开这个谜题的关键线索……　　后来，范羽的生活就变得异常忙碌，不仅要去公司上班，还要定期去别墅一趟。好在范羽的上司理解她做两份工作的辛劳，尽量让她在公司做轻松一点的工作。而住在别墅里的那个男人，也渐渐地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邋遢了……　　有一个声音，在范羽的心里，越来越清晰——　　真相，不远了！　　……　　这个声音，也飘荡在每一位《黑夜》读者的心里吧。每次读到这里时，关悦晴总会这么想。　　这是一部“反传统”的言情小说。或许，每一个人第一次翻开它时，都会产生这种想法。事实上，九夜哀之前的小说里，也有这种“反传统”的影子存在——当初关悦晴欣赏他，主要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从某种意义上说，言情小说的存在，主要是为了满足人们对于情感的某种幻想——在现实中得不到的，希望在小说里可以找到。那些近乎于完美的男神女神，也就因此诞生，并受到大家热烈的追捧。从本质上来看，每一部言情小说几乎都是一样的“套路”，不管是人物设定还是情节设置，而且，这种“套路”也永远都写不厌。关悦晴深以为然——就连她自己创作小说，都没有想过避开这种“可怕”的“套路”，反而是坚定不移地拥护。　　而九夜哀，却是大胆地开拓创新，且看《黑夜》男主角的设定，便可略知一二——几乎没有几个言情小说作家会把男主角塑造成这个样子。　　不过到后来，关悦晴隐约感觉，这并不是九夜哀的唯一目的。她甚至有了另一个大胆的想法——九夜哀把某些现实中不可言说的故事，以一种隐蔽的方式在小说中描绘，潜意识里，他是希望读者能帮他解谜的。　　而她的依据，就是那天晚上，松叶林中发生的一切。　　要是她的猜测没有错，这完全是有可能的。不然，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不应该会有这样的表现……　　“悦晴，上课了！”　　……　　“我知道了，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