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韩舒半卧在沙发上，右手握着电视遥控器，纤细白皙的手指每隔几分钟按一下上面的按钮：之前热播的电视剧开始重播，体育比赛进行到下一场，新的真人秀节目将在下个星期准时上映，广告上推出了某样新产品……不知不觉间，所有的电视频道都被她一一看过。　　她关掉电视机，从沙发上坐起来。双手随意地理了理凌乱的长发。算算时间，自她毕业工作开始到现在也有三年多，几乎没有几天不是在忙碌中度过的。　　好不容易闲下来了，却又浑身不自在。　　韩舒跳下沙发，穿上拖鞋，在别墅各个房间踱着方步，权当消磨时间。也许是长久没有过来了，别墅里的每一处装潢都让她产生一种距离感。这套别墅原本是她父母的产业，在她大学毕业以后，父母就将它转移到她的名下。远是远了一点，但环境很好。只是，在她参加工作后，就很少有时间过来了，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离公司较近的公寓里。不过，每一次她驱车前来，别墅里都保持着原先的一尘不染，想必是父母经常安排人过来打扫的缘故。　　说起来，父母第一次带她来这里时，还邀请了季空一家一起来度假。当时，大人们都在别墅外谈事，留他们两个小孩子在屋里玩。季空想要看书，她也陪着他看。她记得，那应该是读小学的前一年。虽说当年她也算是一个优秀的小孩，可比起季空，还是有点差距的。季空看的书，有很多地方她看不懂。她请教他，他总是一脸的鄙视，但最后还是耐着性子告诉她。　　之后，大人们进来了。看到屋子里的景象，都忍不住赞叹。　　“季空真是了不起，这么小的年纪，就会看这么深奥的书。韩舒，你可要多向哥哥学习哦。”　　“有什么了不起的。”小女孩不屑地撇撇嘴，一脸的不服气，心里却对母亲的说法表示赞同。　　何其有幸呢？拥有如此卓越的青梅竹马。　　夜晚，他和她一起来到别墅二层的阳台上。两个小小的人，一起趴在窗口欣赏夜空。那晚的夜空很美，它并不是漆黑一片，深黑中糅合着紫色，寥寥可数的星子闪烁着微弱的光芒。犹如女性高贵精致的晚礼服，可比起礼服的布料，夜空更多了几分温和。或许，是因为流淌在夜空中的皎洁清冷的月光。只是，那晚的月亮并非圆月，心中不免有些遗憾。　　韩舒迈着优雅的步伐，缓缓走上楼梯……站在阳台上，看到的，还是一样的夜空，一样的星光，一样的月亮。　　只是，他再也不是小时候陪她一起玩的男孩了。　　他们都长大了，一些事，也没有从前那么简单了。　　别墅一层的客厅里有一个酒柜。韩舒下楼，取出一瓶苦艾酒和一个酒杯。　　她将酒倒入杯子里，加入方糖、冰水以后，慢慢将它摇匀。杯中的酒慢慢从透明的原绿色变成浑浊的乳绿色，她又往里面加入了冰块。　　这瓶酒，还是朋友从法国带来给她的。只是，她甚少喝烈酒，因而这瓶苦艾酒一直闲置在她的别墅酒柜里。　　可如今，却想一醉方休了。　　难得有如此放纵的时候呢。在灯光的折射下，原本浑浊的酒竟也显得晶莹。韩舒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不知是否是酒精的作用，她的双目迷离，唇角微微一扯，毫无表情的脸上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韩舒想，此刻的自己一定狼狈极了，完全不是平日里那个优雅精致的她。是啊，那个屹立于云端之上的人，那个曾经光芒万丈，如今风采依旧的人，在他面前，她怎敢有一丝的萎靡懈怠——她要做一个配得上他的人。从小到大，只有她，最有资格站在他的身边，难道不是吗？　　她再次倒了一杯苦艾酒，满满一杯。　　“你永远是我的妹妹。”恍惚间，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她耳畔回响。　　“是啊，我永远是他的妹妹，这一点，有谁能否认呢？”韩舒端起酒杯，一口灌下……　　辛辣与苦涩交织而来，她再也抑制不住埋藏在眼底的泪水，一瞬间，喷薄而出。　　---　　今夜是沉寂的，微微闷热的空气中，连一丝微风也没有飘过，周围的花草树木如同雕塑一般凝固在原地。虽说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薄的衬衫，可在小区里走了这么久，额头上也沁出了几颗汗珠。　　大榕树就在前面不远处，他走了过去，双脚踏上它扎根的一方水土，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树干。粗糙的树皮令他感觉真实，犹如触摸着岁月雕刻的皱纹，遥望着穿越了千百年的灵魂。　　时光荏苒，不知不觉中，他已在这里生活了好几年。印象里，岁月似乎从未改变小区里安详温馨的气氛。当年他之所以选择搬到这里，也主要是看中了这里的宁静。不过，小区里别致的风景，这么多年来，他还是第一次亲身感受。因为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面对着书桌上那台冷冰冰的电脑——他要在另一个世界里重拾已经破碎的骄傲。　　背靠着大榕树，他席地而坐。这在从前，是万万不敢想象的。夜空呈现出深紫色，清冷的月光与微弱的星光交相辉映。他想起了小时候，站在别墅阳台上，看到的也是这样美的一片夜空。当时，他青梅竹马的妹妹对他说，这片夜空，优雅华美，如同女性低调中带着奢华的晚礼服。　　他记得，她的比喻，还惹来了他的一阵嘲笑。　　星空，华美而又高贵，遥远而又深邃，亦如他所追求的至高无上的境界。晚礼服怎能跟它相比？　　他没有常人口中所谓的童年，他也不屑拥有。从小到大，他都在不断地追求，不断地攀登。他的优秀，足以让身边的所有人为之“臣服”。偶尔，他也会回想自己走过的人生路——不知为何，总觉得错过了很多东西。但是他并不介意这些，他相信，他想要的，总有一天都会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若不是亲身经历，估计他那聪明的大脑，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一向顺风顺水的人生，会遭遇这样的绝望。　　不过，让他逐渐清醒的，也是这些灰暗的日子。　　——站在更高的地方，虽然能看到更多的风景，可相对的，自己和风景之间的距离，也远了许多。晚礼服的确不如星空，但只需伸出双手，就能触摸到精致的布料。　　他曾经的缺失感，大概也源于此吧，不过，要是能重新选择，他可能还是会走相同的道路……　　真是的，写小说没有灵感，反倒越来越会幻想了。他伸手，轻轻在头上拍了一下。“脑洞大开”这么久，思绪总算是回到了现实中。他掏出手机，翻到小说网站页面——那不是他自己的作品，而是另一部校园言情小说。事实上，他以前对这类小说十分排斥——每一本都几乎是一样的套路，内容无聊没营养。他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小女孩会因为这种东西感动。虽然如此，他的耐心倒还不错。为了能够写好小说中“校园恋情”的部分，他愿意多花一点时间去搜集值得参考的资料。　　果然，功夫不负有心人。一番努力之后，他不仅有了全新的灵感，还有一点意外收获。　　这篇校园言情小说出自一位新人——十日晴之手，目前还在连载中。尽管作者和作品都不有名，但是他看了几页，就有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文笔优美自然，内容虽普通，却能让人探寻到不一样的光华。前不久韩舒向他抱怨书荒时，他还把这部小说推荐给了她。不过看她近期的表现，似乎是没什么兴趣。　　而十日晴这个名字，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有些熟悉，似乎在自己的小说页面里出现过……算了，这些都不是重点。　　他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来，轻轻掸去残留在身后衣服的尘土，慢慢朝公寓走去……　　他的背影，很快隐藏在苍茫的夜色中。　　---　　“Samsara……轮回……”夏梓歪着头，露出一副“你瞒着我也没有用”的表情，说，“许蕊的白马王子，就藏在这个咖啡店里啊……”　　“程言……”站在一旁的程言立刻感觉到关悦晴狐疑的目光投射在自己身上，她连忙摆摆手，说，“这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说。”　　“唉，我相信你。”关悦晴叹了口气，且不说自己的室友是如此的神通广大，单是许蕊自己近期的表现，就已经够明显了。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为什么她最近那么频繁地去咖啡店，甚至连保密工作都疏忽了……关悦晴百思不得其解。　　偏偏在这个时候，夏梓又凑了上来，她带着一脸不怀好意的笑容，说：“姐妹们，透露一下呗，许蕊的白马王子到底是谁啊……”　　“我说你能别这么八卦吗，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　　“什么嘛，程言，连你这样的好学生都会欺负人了，还有没有天理了！悦晴，你说对吧……等等，人呢？”夏梓转身一看，角落里空空荡荡，哪还有人的身影？　　“跟你说不要太八卦了，你这叫侵犯公民的隐私权你知道吗？”程言站在夏梓身后，故作高深地跟她讲起大道理，“好了，我去图书馆看书了，你一个人在这里看风景吧，拜拜……”　　“切，谁稀罕！”夏梓翻了翻白眼，可没过多久，脸上又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没错，她才不会为两个“不仗义”的姐妹坏了自己的好心情。她看了眼手表——时间还来得及，要是她的情报没有错误，她的男神，等一下应该会出现在……　　---　　“许蕊，我现在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这么喜欢来这家咖啡店了。”关悦晴一边说话，一边向许蕊展示自己手中写满字的小本子，“你看，没过多久，我已经记下这么多灵感了呢。下回再也不用担心小说的更新问题了。”　　“好了，你就别取笑我了。”许蕊喝了一口咖啡，说，“我知道自己很傻。”清澈的双目蒙着一层薄薄的忧伤。　　关悦晴默默翻动手中的小本子，取出夹在里面的一张名片。“给你。”她伸手将名片递给许蕊，“希望我没有帮倒忙。”　　许蕊的双颊泛起淡淡的绯红——源于秘密被洞穿的羞涩。她心怀感激地接过名片，小心翼翼地将它放进包里。原来，喜欢一个人，就会珍视有关于他的一切。关悦晴的脑海里闪过一系列场景，其中的某个画面似乎与现实不谋而合，但她一时无法将其抓住。　　“很可笑，对吗？”许蕊低着头，言语中透着讽刺和悲哀，“我来这里这么多次，就连去吧台拿一张名片都做不到。不管他在不在，只要我靠近那里，总觉得店里所有的人都察觉了我的心思。每一次都是一样。”　　“其实，你不该想这么多的。”关悦晴走到对面，坐在许蕊身边，轻轻握着她的手，说，“你最近来这里的频率越来越高了，难道你们……对不起，我说错话了。”　　许蕊推开面前的咖啡杯，整个人趴在桌子上，头深深埋进臂弯里，身体微微地颤抖。关悦晴轻柔地抚摸着她的后背。在好友的安慰下，许蕊渐渐平静了下来。　　她缓缓抬起头，眼角似乎还残留着未擦净的泪痕。未等关悦晴开口叫她，她已将脸转了过来，只是动作机械而又生硬，就好像小孩子扭动玩具娃娃的脑袋一样。正午的阳光是刺眼的，滤过半透明的窗帘，就变得柔和，它覆盖在墙上的装饰画上，宛若新娘遮面的头纱。许蕊的目光越过关悦晴，附着在它们身上。她的目光是深邃的，却又是如此的空洞。她仿佛盯着那一面墙，旁人却完全找不出聚焦点在哪儿。　　“悦晴，”她开口了，颤抖的声线暴露出她的恐惧和不自信，“你是写言情小说的，你能不能告诉我，有些人的故事，是不是注定没有结局？不管他付出多少努力。”　　这话听起来有些莫名其妙，但是……　　“一段故事，只要有了开头，就一定会有结局——当然，是不是自己想要的就难说了。也许你说的对，结局有时掌握在命运的手上，但故事的情节需要主人公来书写。不能改变结局，但让中间的过程变得美好，是否也是一种无悔呢？”　　“况且，没有到最后一刻，一切都还是未知的，不是吗？”　　许蕊的眼睛湿漉漉的，视野变得模糊不清。而她的听觉却异常的灵敏，好友说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敲击着她的耳膜，敲击着她患得患失的心。　　杯中的咖啡已经所剩无几。许蕊叫来一位服务员。　　“帮我续杯。”　　“好的，请稍等。”　　不久后，服务员将咖啡送来。许蕊往里面加了一包糖，并用咖啡勺轻轻搅拌，加速它的溶解。　　咖啡特有的浓郁香气不断飘向她的鼻翼，并缓缓将她包围其中，令她清醒，令她沉迷。　　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　　这是一个完全不同于Samsara的世界。　　林林总总的商店，精致华丽的橱窗，形形色色的人匆匆走过，手里提着各式各样的购物袋……这就是商业街，拥抱着整个城市的喧嚣与放纵，热闹与繁华。　　关悦晴戴着耳机，在商业街的人群中不断穿梭。周围的嘈杂声掩盖了正在播放的音乐，歌手唱歌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她索性将音乐关闭，摘下耳机，将它和手机一起塞进口袋里。　　也不知走了多久，人流和商业街都已经离她远去。关悦晴穿过一条马路——前方是一个安静的小公园。距离公园不远处，有一个公交车车站。　　她沉默着走向公交车车站，然而奇怪的是，刚踏出第一步，她便迟疑了。关悦晴看了一眼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了。即便如此，她依旧不着急回学校。冥冥中仿佛有一股力量，牵引着她往小公园里走。　　小公园里的景色十分普通，有几个角落甚至显得十分荒芜。由于公园的占地面积小，并没有大妈来这里跳广场舞，这里没有健身游乐设施，也不会吸引小孩子来这里玩……或许正是如此，才造就了这里特有的静谧。走累的行人在此歇息片刻，真是再好不过的选择。关悦晴想。　　公园花丛边放置着几个小小的石凳，看起来与周围的环境并不搭配，应该是没来得及移走的。关悦晴在其中一个石凳上坐下，弯下身子按摩小腿。待肌肉得到放松后，她直起身子，四下环顾一番后，意外发现来这种地方约会也挺不错，或许下回可以在小说里这么安排。　　除了她以外，公园里还有另一个人。她坐在树下的一张长椅上，身边放着几个购物袋，应该是从商业街过来的。她低着头，散落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而她由内而外散发的高雅的气质，却是无论如何都遮不住的。　　刚开始时，关悦晴并没有留意她，只当是个周末出来放松的白领。直到她拎起购物袋准备离开时，那修长而优雅的身影令她眼前一亮。关悦晴毫不怀疑，从正面看，那人一定是一位倾国倾城的美女。她感觉自己曾经在哪里见过她，然而一时间，她竟什么也没想起来。只有那一抹倩影，在她的眼中渐行渐远……　　算算时间，再过不久，自己也快从英华大学毕业了。也不知到时候能不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就像刚才那个人一样，但是照现在看来，以后当个作家好像也很不错，不过事业刚起步时应该很艰难吧……不知不觉间，竟然想了这么多，关悦晴无奈地笑了。略微暗淡的天色无声地提醒着她——时间真的不早了。　　关悦晴起身去往公交车车站，她的运气不错，刚到车站没几分钟，她要乘坐的车就来了。上车后，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并重新确认了一下时间。估计这个时候，许蕊已经回到寝室了。这姑娘……唉，但愿她能看开吧。　　不过，撇开其他因素不谈，Samsara本身也是个好地方。再过不久学校就要放暑假了，要是没有别的安排，倒可以考虑去Samsara打工。关悦晴默默在心里盘算着。　　一想起还有没几个月的时间就要升入大四，关悦晴再次感慨时光飞逝。　　对了，那时候，某人也要回来了。　　---　　“抱歉，刚刚接到老板的通知，我下周要出差，明天我要在家里准备一下，就……”　　“没关系，反正近期我这边也没什么事。我也总不能老是拿你当免费的助理使。”电话那端的人语气平静，“对了，你说你今天去逛街了。怎么样，心情好点了吧。”　　“之前我有表现得这么明显吗……好了，先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韩舒随手将手机放到副驾驶座上，双手紧握方向盘，慢慢将车开出来。　　车子驶离商业街，转到它的背后。在浅浅的夜色中，“Samsara”几个字母依稀可辨。　　译成中文，即为“轮回”。　　韩舒远远地看了它一眼，心情十分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