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莉亚·海瑟薇坐在波兹南的咖啡馆。半小时前,亚瑟再次打电话给她,她叹了口气,便放下手头东西乘车而来。咖啡馆里升着炉火,暖融融地引人昏昏欲睡,印度红窗帘被拉开一半,阳光朦胧地落在木地板上。    “西莉亚,你去第三公民区怎么没告诉我?”    西莉亚抬头。亚瑟·怀特深穿衬衫长裤,外披一件棕色方格马甲,胸前的白衬衫上垂下一只金色怀表,淡金色头发柔软温暖,他扭过头来看他,右耳的耳钉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的声音柔和,仿佛正在兴师问罪的人不是他一样。    “亚瑟,我做什么事都要告诉你吗?”西莉亚叹气,“我不是你的宠物。”    “可你对捷列金言听计从。”他搅拌着一杯黑咖啡,汤匙在杯壁发出轻轻的声响。“西莉亚,我相信你。可你不会想要知道别人是怎样说你的。”    他放下汤匙,皱眉,“你还签署了人身委托协议书。我刚回到伦敦,就听说你前往了德三区。西莉亚,你在想什么,难道要我去莫斯科迎接你披着红旗的遗体?”  “不会那样的。亚瑟。”西莉亚呛了一口。“例行公事而已。”  “我所有的同事都是这样的,这是规定。在前往第三公民区前都会签署人身担保书,以防发生意外,可免费享受将遗体空运回莫斯科因公殉职的公墓的服务。”西莉亚解释道。“我也不想的。”    亚瑟依然皱眉看她,她眼下有隐隐的青色。他叹了口气,揉了揉额头,“我不希望你出事。”    “谢谢你。亚瑟。”西莉亚呼出一口气。    继而犹豫了一下,补充道,“不过下周我还要去德三区一趟。”    “什么?”金发青年眉毛瞬间拧成一团,一张英俊的脸明显不悦。    “捷列金先生的命令。在莫斯科的红场上,他问我如何看待数起机器杀人事件。我说我认为是人为操控。他又问我是谁操控,我当然说我不知道。然后他说他可以给我一个知道的机会。”西莉亚叹气,“他命我下周前往德三区事发地调查。也可能是因为我是迄今为止唯一出身在德三区的第一公民。他大概希望我能挖掘出一些不一样的痕迹来。”  “如果波兹南的守城侍卫没有告诉我,捷列金在莫斯科等我的消息就好了。”西莉亚冷静总结,“我就不该去找他的。”    亚瑟沉默片刻,叹了口气,“好吧。多加小心。”    “生气了?”  亚瑟看着她的脸,愤恨不平地想:西莉亚·海瑟薇永远都不会知道,她用一脸无所谓的表情说“你是不是生气了”时的样子有多么欠扁。  “没有。”亚瑟没好气地说。  “太好了。”西莉亚点头,拿起一个苹果,开始削皮。亚瑟气的吐血。    “对了。”亚瑟也拿起一个苹果,报复性得狠狠咬了一口,“夜莺情报司的伊万·安德烈让我转告你。近日他会与你见一次面。”  “哦不。”西莉亚发出一声来自肺腑的叹息。    夜莺情报司,隶属苏联机器局,但更多则沦为最高长官维卡·捷列金的密党,反对党眼中臭名昭著的独(he xie)裁者的匕首,捷列金支持者心中世界和平的维护工具。近期德意志第三公民区暴动示威愈演愈烈,柏林街头枪声四起,断壁残垣,暴民人手一块木牌,木牌中央就画着一只被残忍分尸的夜莺。身为秘密情报组织,夜莺密党的工作做到这份上,不知该是说成功还是失败。  不过其最高成员之一,伊万·安德烈上校显然是觉得成功的。他举止高冷,做事不择手段,并且穿着那身万年不变的黑色燕尾服。    “说起来,最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如此大规模地惊动了夜莺。”西莉亚回忆,近一周内,她竟然已经分别在不同地点看见安德烈五次,“眼下城里到处都是眼线。”  要不是知道自己丝毫没有利用价值,她几乎都要以为自己被跟踪了。    “难道还有什么事情比那该死的机器人杀人事件更令他烦躁吗?”亚瑟眯了眯眼,打了个哈欠,摇了摇他金色的头发,像一只慵懒的猫咪。    “亲爱的,你似乎很困扰。”亚瑟·怀特,隶属苏联机器局安全司,主要从事密码破译工作,会经常性地与夜莺情报司打交道。看到西莉亚如此抵触与安德烈的会面,他不太理解。    “你不懂,亚瑟。我最不愿意见的人就是安德烈。”她叹气,“打个比方。我曾参与过你们安全司的一次密码破译工作,迟迟未破。最终在组长路易斯博士的刻苦钻研下,我们最终发现是敌方密码置换群加了信息污染。并通过此举逮捕数位意图偷渡到苏联北冰洋沿岸气象站的德国间谍。”  “解开的那一刻我们都高兴极了。”西莉亚摇头,“经我观察,捷列金先生是注重结果的人,他不在乎你用那种方法,总之解出来就好。路易斯博士则相反,他会全程站在一旁,用严厉的目光注视你解题的每一个细微的步骤,消灭错误。唯有伊万·安德烈。我至今还记得他那张总是面无表情仿佛结冰了的脸。他总是在打击你。他不在乎你的过程,也不在乎你的结果,他只是热衷于贬低你的努力,并将你贬得一文不值。”    “啊原来他是这样的一个人吗?”亚瑟思索片刻,“我只记得他有些洁癖。”    “是的。”西莉亚点头。    如果要在伊万·安德烈身上贴一个标签,那么他那令人印象深刻的整洁务必会遥遥领先。西莉亚·海瑟薇至今还记得第一次与他见面的场景。沙俄遗留的圣彼得堡宫殿沦为上等公民跳舞社交的场所。十二盏金边枝形吊灯使大厅亮如白昼,他向她伸出了手。然后在迅速的握手后,她便眼睁睁看到他脱下一直戴在手上的一次性手套,扔到垃圾桶里。  我没见过比随身带一纸袋一次性手套更变态的人了。西莉亚·海瑟薇在心里如是说。  但她依旧淡定看着他。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因为低贱的第三公民血统被歧视了。旁边的人看得津津有味,露出毫不掩饰的嘲笑。然后伊万·安德烈上校转身,面向他,伸手问好,并在握手之前戴上另一双手套。  顿时那人的表情变得很精彩。  “不好意思。我不是针对小姐你。”伊万·安德烈维奇的语气丝毫没有歉意。然后他低头看了看手,“不过小姐确实该洗手了。我看到了艾叶的花粉。”    其实西莉亚很想问他是怎么看到的。但她忍住了。  然后伊万再次抬起头,冰冷的微笑有一丝惊讶,“原来小姐有一双橡木做的手。”顿时西莉亚感受到周围的目光再次集中在她的黑手套上。  “不过那也很好。摘下来后更方便清洗。”带着冰冷的微笑,他补充道。  有一瞬间西莉亚想要扇他一巴掌。    “你要干嘛?”  “你不是说最近要见伊万吗?我想如果我提前把手洗好,他一定会很开心。”  西莉亚摘下手套,卷起袖子,在亚瑟的注视下把木掌取下来。断裂处整齐而光滑,仿佛被砍断的光秃秃的橡树,看得人心慌。  然后亚瑟接过木手,用沾过蒸馏水的热毛巾小心擦了起来。  “会疼吗?”他抬头,她已经放下了袖子,他注视着她空荡荡的袖管。  “不会了。”西莉亚摇头。    十年前的冬天,在一场列车事故中,她父母双亡,她受惊而逃,左手被列车警卫员用手(he xie)枪击中。长年冻疮骨折,关节损伤严重,加上勃朗宁近距离发射的巨大毁灭性创伤。不得不截肢。她记得醒来之后,自己就躺在了干净整洁的病床,空气中有阳光与艾草的味道,那时十五岁的她见过的最干净的地方。她睁眼看着雪白的天花板,心里有一种奇异的悲伤。  然后走进来一个医生,告诉她,“我们建议你最好截肢。”  “什么是截肢?”  “以后就没有这只手了。”医生指着她缠满绷带的右手。  “那吃饭,画画,喝水该怎么办呢?”  “你不是还有一只手吗?”医生开始对这位浑身脏兮兮的女孩显露不耐烦,他想了想,又道,“或许你也可以另接一只手。”  “我没有钱。”她往被窝里缩了一下。  “苏联机器局最高长官已经为你付过了。”医生粗暴地拿起一根吊瓶的针管,“好了,别再问问题了。”    “你的手臂上,怎么会有那么多伤口?”亚瑟顿了顿。刚才西莉亚卷起袖子的一瞬间,露出很多深深浅浅的伤痕。结痂早就落了,只是在疤痕下新长出的皮肉更加苍白,在她的手臂上依旧鲜明。  “小时候总因为画画被打。我的母亲是妓(he xie)女。父亲不喜欢看我跳舞和画画,那是下贱的营生,他说他以我为耻。”西莉亚淡淡笑了笑,“尽管他也只是一个小偷强盗而已。”  “我的继父尤其不喜欢我跳舞。我的腿上也有伤口。”她拍了拍裤腿,但这次没有卷起,挑眉,“或许如果当年被子弹打中的是我的腿,我现在就拥有一只木腿了。”    炉火跳动,亚瑟终于擦完了她的木手,并且拿到阳光下仔细查看,轻轻摇头,“西莉亚。你该好好维护一下你的手了。”随即转身拿出几个瓶瓶罐罐,里面装着木蜡机器润滑油,“你喜欢松针味的,还是机油味的。”  “用了机油味的,我去给炉火添柴时会着火吗?”西莉亚叹气,“有没有巧克力味的?”    “没有。西莉亚·海瑟薇同志,你应该好好照顾自己。”他皱眉,“生病了就没有甜药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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