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斯科。克里姆林宫。  会议室里拥挤无数记者,却十分寂静,除了摄像机闪光灯不停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苏联机器局最高长官,维卡·莫洛斯·捷列金正在发表讲话。一身深青色军装加宽檐帽,胸前的口袋里有一块白手帕,肩上盘绕红金的流苏,他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水晶镜片下垂下银色的细锁链。    聚光灯下,他是众人的焦点。  他是救世主,是从被战争创伤累累的世界废墟之中爬起来的,带领一切重新走上秩序正规的救世主。    “捷列金先生。三天前德意志第三公民区再次发生杀人事件,是否可以确定为机器杀人事件?”  “很遗憾。”面对镜头,他点了下头,“恐怕是的。”    众人哗然。  然后所有的议论声在几秒钟后又全部停止,重归寂静。    目前各国均未表态,国际事务司也保持沉默,捷列金先生作为机器局的首席,人们谁也没想到,他竟然会是最先承认机器人杀人事件的人。近三月来,机器杀人事件大规模爆发趋势,引起轩然大波,没人知道那躲在黑暗里的魔鬼究竟是谁。神秘主义与恐怖主义甚嚣尘上,一时社会动荡,人心惶惶。媒体的煽动,几乎滋味着末世即将降临。  好在还有捷列金。  戎装下他露出衬衫的雪白领口,每一颗银色纽扣都在灯下折射微弱的光芒,这个看起来有些病弱的男人,传言患有慢性肺病。他的脸有些苍白,偶尔掏出袖口里的白色手帕,咳嗽一两声。  这与他已经建立在人民心中根深蒂固的印象相反。捷列金的身体或许不是那么完美,似乎不足匹配他雷厉果断的作风,甚至可以说有些瘦弱了。然而这个男人有一张平静的脸。每个人都这样认为,这世上不存在什么事,能够使他皱眉。  当然,除了克洛维。  爱丽丝·克洛维。  与捷列金共同开创机器文明的先驱。她的英年早逝令人惋惜。    “杀人的机器。确认出自苏联机器局吗?”  “很遗憾。”他再次点头,双手交叉叠在胸前,修长的手指在聚光灯下有柔和圣洁的光芒,“目前只有这个可能。”    二百零四起事件。这还只是发生嗯德三区的不完全统计。日三区更是不计其数。一连串的恶性杀人事件,在平息了近一个月后,再一次在第三公民区上演。不是高贵的第一公民区,不是勤劳的第二公民区。每一起杀人事件,都发生在肮脏的三等公民区。有人猜测,这一连串事件,背后或许有神秘组织作为幕后黑手,以此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而且,每一次杀人事件中,所有的现场证据,都指向了机器人。  凶手是机器人。  公元三千年,机器文明登峰造极。对人类来说,与机器人相处,不会比养一只宠物更令人不自然。然而,这一系列事件中,杀人的凶手正是人工智能程序,机器人。    第二百零四起机器杀人事件,发生在德意志第三公民区的慕尼黑。死者死在家中,窗户被人打破,碎玻璃四散在沥青街道,让人想起一个多世纪前,啤酒馆水晶之夜,二战前纳粹最后的狂欢。那天凌晨寒潮北下,卷起一场暴风雪。    事发地点是一栋老旧破旧的公寓楼,位于肮脏的废民区,下水道和死老鼠淡淡的腐烂味道迷人。那里临近市区中心广场,从公寓楼破碎的窗户里望去,依稀能看见一尊雕像的轮廓,那是一个洁白大理石雕刻的女子,孤零零竖立在空荡荡的广场上。公寓楼前人声鼎沸,摄影机□□短炮,闪光灯此起彼伏。在丑闻战争方面,记者的热情总是惊人。    这次的死者是一个孤零零的老女人,就是哪种已经被世界抛弃的家伙。她安静地毙命于家中,一身皱巴巴的薄衣,面容苍白而有一种奇特的安详。除去地上发暗的血迹,或许她看上去,与熟睡与没有什么两样。窗玻璃被人打碎,房间遭到破窗而入。廉价肮脏的玻璃留下它此生唯一整齐美丽的伤口。  与以往每一次事件一样,死者浑身湿透,仿佛被一缸水从头浇到脚。一场吊诡而奇异的葬礼。她的手微微松开,垂在地板上,边上有一块智能芯片。一片漆黑中,金属锇芯片发着微弱的淡蓝荧光,像全球变暖之时格陵兰岛留下的最后一座冰山。  不是溺死,是激光刀,一刀毙命。  凶手下手极其精确,胸腔偏左,插入心脏主动脉。  芯片上一行小小的数字,毫无疑问。机器人的编号。似乎在杀掉她之后,机器人就把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脏,割出了自己的芯片。没有心脏芯片的机器人,七十二小时后死亡。  仿佛一个被抛弃的杀手。    已经是一个月以来的第十次。  第三公民区机器杀人事件。  与机器局鼎足而立的国际事务司,一时疲惫不堪,加班到猝死。有黑客入侵其数据库,曝光其深层机密档案文件,人们这才发现,早些年也有过此类恶性事件,但都是极其零散的。直到近几个月,机器杀人,才大规模地在第三公民区爆发开来。  人们猜测纷纷。    维卡·莫洛斯·捷列金,苏联机器局最高长官,智商极高,行事缜密,可称天才。但毕竟年纪轻轻,身居顶位,不乏嫉妒眼红之辈,总在咬牙造谣,说他是个疯子。    无数人渴望他的安慰,无数人盼望他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每一台机器人都出自机器局,没有例外。机器杀人事件,机器局无从开脱。    “捷列金先生?”    一片寂静中,捷列金起身鞠躬,苏联的红星在他深青色的帽子中央,宽大帽檐下他的脸平静如水。  “请诸位放心。敝局的机器产出,有严格的标准。此一系列事件,只可能是恶人操纵,这方面,应交与国际事务司审理。”    “有何标准?”    维卡·捷列金终于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微笑。  “所有的机器,都绝对没有感情。”  ————————————————  莫斯科红场被白雪覆盖,哨兵站在几处灯光下,灯光下有细雪随风漂浮。克里姆林宫上红旗在暗夜里显得深红。    方才那场会议的焦点,苏联机器局最高长官维卡·莫洛斯·捷列金从克林姆林宫走出,走下台阶时他撑起了一把伞。    然后他的伞被人接过。    “捷列金先生。”撑伞人从手袋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您要的德三区最新居民统计档案。”    “啊。你回来了,海瑟薇。”捷列金点头。“到得很准时。”  “不过你最好等一下再交给我。”他摊了摊手,“我应该带个文件包的。”  西莉亚点头,重新把纸袋放回手袋。  “先生,您接下来要去哪?”    “坐城际火车到华沙。国际事务司派人要与我见面。”捷列金点头,并且微微眯起眼睛,“不过我现在不急。你去过那里吗?我想过去看看。”    西莉亚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那是一片白桦林。黑夜中有微弱的霞光。可不算一个奇怪的要求。但如果由捷列金提出来,就会显得很怪异。  这个人几乎从来不做多余的事。雷厉风行,手段强硬,他甚至连爱好都不太多。除了在下午茶用留声机播放蝴蝶夫人咏叹调。据说那是爱丽丝·克洛维生前的最爱。    爱丽丝·克洛维,苏联帝国机器局的奠基者之一,天才女博士,与捷列金年少相识,共同开辟机器时代。七年前克洛维不慎葬身火海,他为她举行了盛大的葬礼,并且使她的塑像从此屹立在每一个城市的市区广场。天才出生在庸碌善妒的世间,总是容易惺惺相惜。  亦敌亦友。也许还是曾经的爱人。  但也只是猜测。一人死于大火,一人从此对她只字不提。随着时间的洪流,所有的猜测终将被卷入漩涡,无从证实。    西莉亚跟随捷列金向前走去,渐渐感觉到头发的湿润。撑伞撑得太过体贴,西莉亚走在风雪中,而他宽大的帽檐片雪未沾。    远处的白杨林。即将破晓。他又向前走了几步。然后扑簌一声,他的军靴陷了进去。  树林里白色的鸽子飞起,他没有再向前走。  雪太深了,捷列金先生被迫放弃他异想天开的计划,几乎是有些艰难地把裤腿□□。并且看着眼前忠诚的下属蹲下来,用戴着手套的手把他靴子上的积雪一点点抹干净。    他擦了一下眼镜,露出一个微笑,“西莉亚·海瑟薇。你的名字?”    “是。”    “你来第一公民区苏联多久了?”    “五年。是捷列金先生给了我第二次生命。”    这时天边开始倾泻霞光。淡淡的白光从他的背后冲洗下来。他的身后一片漆黑,身前一片光明。  “你有一双美丽的手。”捷列金看着西莉亚把手套摘下。手套渗入了雪水,令木质左掌变得潮湿,显出深深浅浅的纹路。    西莉亚抬头看他,他举起手帕,忽然弯腰咳了一下。    手帕上顿时出现一抹鲜红。然后他笑了笑,卷起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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