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方过,一场春雪又不歇气儿的下了一天一夜。厚厚的积雪遮盖了楼台、屋顶和道路,连带着掩藏一冬的纷乱与肮脏。时常熙熙攘攘的京师南城,一时变了模样。街上行人稀少,小黑驴载着主人不紧不慢的在街上晃着,脖子上拴的铜铃响的清脆,不时跟着小黑驴前进的身子跳上两下,欢快得很。  顺着路转进大口胡同,小黑驴径自踏上一处朱红大门的石阶,这便是到了。坐在门口的小童惊得窜上前一把拦住:“你这人真是!怎的骑着驴往人家里闯!”  驴背上的主人撩开风帽,露出张笑眯眯的脸。  “啊呀,谨爷来了!”小童喜得大喊一声,又冲院里正扫雪的仆人高喊“谨爷来了!”,里面一递一声的传过去,不一会儿就有人大笑着跑出来:“谨哥儿!”  这是楚相家的小幺儿,自小娇生惯养的,虽不娇纵,但是整日里也没个正型。  李自谨笑着把缰绳递给门口的小童,又牵着跑来的少年往屋内走去,“怎这么巧,正好你也在,省的我往你住处跑了。”  少年人嘻嘻笑着:“怎么来找我你还嫌麻烦了?要不是父亲逼着我来找越哥儿学习,没准儿还让你逃了这一面呢!”  李自谨笑着摇摇头。  这会儿屋内传出个无奈又带几分笑意的声音:“我怎不知我家院这么大,竟让你们两个走了这么久”  两人哈哈笑着,加快脚步迈进了屋子。和院内清雅简朴的风格相称,内里也是颇具意味。从主厅进来,拐了两个弯,绕过屏风,那说话者才露出真面目。  算得上不辜负这宅子的清雅沉静了。这是裴文越,字文终。开国以来简越最为年轻的大理寺少卿。也是当朝楚相极重视的学生,在仕途上可谓是一片光明。  “怎么,小王爷几月不见就忘记微臣的模样了?”男子微微笑着,为李自谨多添了一杯茶。  “你这张嘴啊……”李自谨摇摇头,自顾自找了个座位坐下,“我这次来是要辞行的,过两日随着林殊南下,我想去看看江南的大好春光!”  “啊,你又要走啊,安郡王有你这个儿子真的是惨啊,整日里不见人的。”那少年摇摇头,一本正经的发表感慨,随后灵敏的躲开李自谨踢过来的腿脚。  裴文越手头折扇一挥,灵巧的打上了少年的头,“楚达璋,有空说别人的功夫,不如好好把我布置的文章背背,不然老师问起来,我也不好交代。”  少年皱皱眉头,一脸的痛苦无奈:“到时候父亲问起来,你就为我说点好话怎样?”裴文越冷哼一声,“天天讨巧可学不成什么学问。”李自谨悠然喝着茶,笑眯眯的看两人斗嘴,眼睛里却是波涛暗涌。  这回下江南,说是游玩,实则是护送林殊去彻查税收问题了。江南富庶,是每年简越国库的重要来源,是而皇上对其非常重视,每年暗中遣人调查也成了一条不成文的规矩。文越却正好是江南大儒裴守清的孙子,又是太守季阳家的侄子,所以这事儿还是避讳些为好。  没在裴家待多久,李自谨又进了宫。他虽然名义上只是小郡王,并无其他官职,可是内里却已经帮皇上办了不少没法明面上解决的问题。皇上皇后待他如亲子,甚至连他的生辰都一清二楚,每每想起来,心怀感恩。  已是申时,西斜的太阳照的人身上暖烘烘的,宫道边厚厚的积雪早已被悉心清扫,橙黄色的琉璃瓦,红色的宫墙,白玉砌阶栏杆,色彩鲜明,相互映衬。这是大明宫,翻修不过一年,处处显露出皇家的雍容大气。  踏上两只青铜麒麟之间的汉白玉阶,穿过大明门,太监,宫女们从门里出来,屈身行礼。然后顺着走廊,跨过大明宫正殿的门槛,这便是崇明帝所居的内殿了。  在一片寂静声中,响起他自幼熟稔的和蔼声音:“韵成,你来了。”李自谨往前赶了两步,行了常礼,冲坐在正位上的二人笑道:“韵成来向伯父,伯母请安了。向太子殿下问好。”皇后笑着让他起身:“这里没有外人,作甚这么讲究”随后又为李自谨指了左侧的位置,与李长擎的位置相对。  对面少年眼神明亮,鼻梁高耸,眼睛细长,明明与楚达璋年纪相仿,周身气度却已有了与年纪不符的沉稳。这便是太子殿下了,简越唯一的继承者。  “听说哥哥过两天要下江南了?”少年身体微微前倾,虽是极力压制,可眼神里分明流露出好奇与向往。  李自谨飞快的扫了崇明帝一眼,随后微微笑开:“是了,现在开春儿,江南几个月后应该是风光独好了。”  皇后有些不舍:“怎么又要出去了”  李自谨语气中透露出少有的俏皮,“听说江南的小玩意儿可多的很,这次去,可以为伯母淘置些来。还有“千里眼”,就像上次陈明带给伯父的那样,不过比不得伯父的精细。”  崇明帝对“千里眼”喜欢的紧,常常用其观看远处,李自谨说这个就是为了引他说话。  果然。  那一直未做声的皇帝提起兴致来,“若是这次过去,可以顺便去看下季阳,这人自打去了江南,我们有好多年未见了。”  季阳是崇明帝幼时的陪读,两人关系极亲厚。后来江南有了空位,皇上忍痛把他派去当了太守。季阳不仅江南治理的好,在机关器械方面也是把好手,这回皇上哪是思念老友啊,分明是去要东西去了。一时间,在场另外三人的嘴角都有些崩不住的上翘。  “好,这次过去,我就多带些东西回来。”李自谨笑了笑。这些年虽表面上仅是个闲散的小郡王,实际上却是整日里顶着游玩的名头四处为皇上解决问题了,虽然有些麻烦,可也恰恰说明皇上的信任。安郡王有时怕李自谨疏忽了,就常常叮嘱,弄得李自谨哭笑不得。不过这次去江南有林殊搭手,倒是可以借着这个由头真正休息会儿。  急着去看阿姐,李自谨话没说上两句就开始把话往李莫亭身上绕,也知晓他的心性子,皇上没多留,就放着小太子跟着他去了。  在简越,李自谨是个神奇的存在。虽然是皇上唯一亲弟的嫡子,但身份高贵的小郡王也不只这一个。可偏偏就是这个李自谨入得了皇帝的法眼。不只从小和小太子,大公主一个师父,就连这内宫,也随便他去闯。只是这李自谨也是性子古怪,对权利没有半点兴趣,整日里游山玩水的不着家,让人摸不着头脑。这要是让一般人得了如此恩宠,不早就!……  这事儿也只能放在心底想想,让那些好事儿的干着急。李自谨还是那样,从嗷嗷待哺的婴孩长成轻盈俊俏的少年郎,变得是样貌不变的是心性。他藏在京城众深闺小姐们的女儿家心事里,活跃在众富家公子的圈子里,却从未触碰过京城中最为火热的权利漩涡。  曲莫亭是简越的郡主,却住在宫里。她是皇上胞妹与曲大将军的遗女,小小年纪父亲就战死疆场,母亲也郁郁而终,皇上皇后就把她当亲女儿宠。  和京城里其他公子小姐不同,曲莫亭是个真正有见解的。朝廷上有目明心清的,都暗暗可惜这人生成了女儿身,要是个男的,那可就不得了了。  李自谨和小太子进了景仁门绕过一架名为远山叠翠的大理石方屏风,穿过前院,又由西侧门进了后院,见阿姐端坐在寝殿前廊,身上洒满灿烂的阳光。廊边雀替上挂着几只金丝鸟笼,两个宫女正在给笼里添食添水。曲莫亭倚着大红漆柱,正拿着本书读的入迷。  拦了正要禀报的侍女,冲小太子使了眼色,李自谨灵巧的翻过前廊的栏杆,绕到了大红漆柱的后面,然后猛地拍上了曲莫亭的肩!  曲莫亭一吓,没差点惊叫出来!李自谨哈哈笑出声:“阿姐,有没有吓到啊?”曲莫亭听出是李自谨捣蛋,气的扬起手来就要打:“怎么闹起来还没轻没重的!”  李自谨被曲莫亭追的满院子跑,正狼狈着,却见李长擎和几个侍女一起看笑话呢。登时脚步一停,大叫起来:“阿姐你瞅瞅,天意正瞧咱俩笑话呢!”  曲莫亭可不听他的,拿着书就往李自谨头上敲:“李韵成你可厉害着呢,还怕天意瞧你笑话”李自谨哭丧着脸挨了这一下,乖乖的被阿姐拎回了屋。  “说吧,这会儿过来是干什么了?”曲莫亭坐在靠南窗的炕上喝了口茶,举止优雅,神情怡然,那还有刚刚的泼辣样子。  “谨哥儿要去江南了,这会怕是想要你给算算天气与事儿。”李长擎一本正经的挑唆事儿。  曲莫亭瞟了李自谨一眼,“你当我是神仙不成算天气就算了,还能给你算事儿这天底下那还有人能算”  “有一个……”李自谨到嘴的话又咽了下去,是有一个,可现在不在了。  见李自谨面露愧色,心知是因为失言,曲莫亭不在意的笑笑:“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师父去了,可是还能在天上保护我们。”  他们说的是简越曾经的国师,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物。当年三人还小,国师为他们算卦,并根据命数与天赋教授了三人一项特长,曲莫亭是天文玄学,八卦五行;李长擎是治国大道,揣测人心。两者或多或少都与国家治理有关,却独独授予李自谨医药与功法,与国家毫无关联。  虽不知国师用意,他们还是跟随国师努力学艺。幼时的日子美好惬意却短暂,在他们学成不久,国师就去世了,只留下一间竹园与几本著作。每每想起,三人心里总是空虚怅然。  “好了好了,别忘了这回来是干什么的。我要去江南了,你们总得关心关心我。”  “谁乐意?”李长擎和曲莫亭异口同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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