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残忍 无言的本身是一种残忍。陈玖站在台阶下,雨点若是喜欢可以打到她的背部,若是不喜欢那么长裙便是干爽的,可现在裙子的下半部分已经湿透了,可上半部分还维持着半干半湿的状态。坐在地上的吴瀚没醉透,甚至说他还没醉,他很清醒地把地上的啤酒罐清理好后,在陈玖的注视下淋着浴送进门外的垃圾桶。他说:“看到你回家了我就放心了”,他问:“你的手机关机了,是没电了么?”随后他沉默了,因为陈玖是沉默的,她看着男人淋着浴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他的衬衫本是服帖的,却因为雨水的浇淋变得皱巴巴的贴在那具身体上,偶尔哪处突然黏糊了起来。那是这个世界的被废弃一般的沉重心情。 “我…”陈玖开口,却不知心里的话该从何说起,她害怕,她悲怆,她跟着吴瀚的背影一步步地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她看向吴瀚这是第一次,她觉得眼前那个人的心灵看着她,于是她就有了勇气,“吴瀚你,所期望找到的人到底是谁?” 陈玖的语气是缓和的,仿佛棉絮,你可曾见过边疆的棉田?他们有着偏黄泛一点绿的叶子,大块大块柔软的棉花被脆弱的枝干撑着,在阳光最灿烂的那一天不知为何属于植物的清香随着水分的蒸腾慢慢散去,许多人闻到的会是羊毛的味道。吴瀚停了下来,他看到陈玖被淋湿了的肩膀,不远处渐行渐远的光线被樟树的叶子抵挡了大半,陈玖的头上浮起一层冰,它紧贴着门,不动声色地把陈玖遮挡在雨下面。 “是你。”吴瀚轻声说,他的脸上是微笑是无可奈何的微笑,一直躲避陈玖视线的眼睛和陈玖的视线对上了,他又说了一遍:“是你,陈玖。” 要听个故事么?关于爱情的故事。 在不算遥远的未来,一个青年周转各地来到了这个南国的城市,海滨城市气候温暖宜人,略高的小山丘带来了充足的降水。这里的人们是朴素的,没有被过度发展的城市逼得变了样的,这里的就业前景是客观的,对于一个漂泊在外的人而言,这里确实适宜工作居住。他住了下来,成为了一名编辑。那天早上他刚刷完牙,编辑长得电话就打了过来编辑长希望这个年轻人能接受一个作者。 当天下午,年轻人就看到了编辑长口中那个写作状态不稳定的女作家,她穿着棉麻的长裙,外面套着丝质的外套,年轻人一眼就喜欢上了这种舒适的感觉。女作家是个孤僻的不擅长社交的人,但女作家心地很善良,也喜欢写纯情的恋爱文学,女作家会带他去做摩天轮,女作家也会找机会自己去高校找素材,久而久之这些事情就有青年陪着女作家去完成了,成为自己手下的作家后女作家出版了两本书,可却总是闷闷不乐的样子。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一个夜晚,这个城市被台风侵蚀,下水道口不住地吐着水,乌云遮住月光,快速翻动的云层一点一点地加厚,女作家为了交纸质稿被困在公司大楼里了,得到这个消息的年轻人心急地不得了,他从家驱车回公司,车却扛不住雨水抛锚在路中央,他下车徒步走向公司,雨鞋里灌满了灰黄色的泥水,雨伞的框架被雨水挤压被弄得变形……可年轻人凭着这些东西撑到了公司,他把雨鞋里的泥水倒了出来,扔掉袜子,擦拭眼睛,推开门。那张焦急的脸瞬间平静了——女作家躺在沙发里睡着了。她的手上还捏着稿子的原件,钢笔墨星星点点地透过单薄的纸张透了出来。年轻人的心放下了,女作家没事就好。 女作家从别人口中听到了年轻人台风天半夜来找她的事。于是在银白色戒指与鲜红玫瑰的见证下,两个人在一起了。女作家还是女作家,年轻人却因为自己的实力和年纪成为副编辑长,他变忙了,有时候会错过女作家的好手艺;他需要出差了,两人交流的频率也变低了;他会因为家庭的花销而头疼,而女作家已经活得自在潇洒。女作家可以不写作当全职太太,女作家可以二十四小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女作家也可以将沉默当做武器逼迫年轻人与之交谈。两个人的路走偏了。 “你都写了这么多年青春文学了,怎么突然就想去当个文学批判家呢?” “那是我的梦想,以前没有条件,现在我觉得可以去尝试了。” “现在就算有条件了?你别忘了…” “我没忘,可我们家算穷么,就算我暂时没有收入,我卖出去的书也可以维持很长的时间。” “你明知道这样一直坚持下去你的身价才会提升不是么?” “可我为什么要为了生活而放弃梦想!我不年轻了,如果固步自封下去…我将失去所有。” “不会的,即便你继续这样下去,什么也都不会离开你,为什么一定要去做不切实际的梦呢?” “我们需要冷静,我觉得这个话题可以停止了。” 女作家离开了,她是喜欢穿裙子的,可那天穿着牛仔裤和上衣就出门了。他们从不吵架于是就冷战,就像老死不相往来的死对头,他清晨出门晚上回来,而她中午起床深夜才从咖啡厅回来。 “你不是希望我继续写下去么?”女作家的眼中带着愤怒与不解,“我按照你说的方式活着,你还不乐意?”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 “我不碍着你,等写完这一部我就会去尝试文学批判与评论。”女作家扔出一个证件,那是山下大学城的旁听证,青年看着那张证上女作家的脸,他屈服了。 “那就去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吧。”不和无攻自破。 转眼到了雨季,梅雨季节总是闷闷的,潜心书写论文的女作家,用那双洁白如玉的手书写自己满意的论文,却不被人认可,她想或许梦想就是梦想,现实就该是现实。已经成为编辑长的青年为他的回归敞开怀抱——半年的时间青年成为了编辑部的编辑长,在他的手下有许多知名的不知名的作者,他们有男有女有写玄幻的也有写恋爱小说的,可他们都没有女作家写得好,女作家笔下的人物是虚构的却充满生活的色彩,他们真实不浮夸,他们相爱不虐心,他们就是普通人与普通人之间的故事,平凡而又真实。 那是难得没有雨的下午,女作家穿着那条有着小仙人掌刺绣的白色裙子,从结束下午茶的小咖啡厅推开门走了出来,咖啡浓郁的气息混着车水马龙的汽油味,她早就看到了在广告牌下与客户热情交谈着的男人,他穿着深蓝的西装,领带还是女作家帮他打理的,平整的衬衫被爱意熨得平整,皮鞋上一点污垢都没有,穿着披风的女作家走到了马路对面,她低着头看着手机屏幕,等绿灯结束的时候她才抬起头,她一直被形形色色的路人围着,却没有众星拱月的那种感觉,她把自己融进了生活里,她踮起脚尖,那双红色的高跟鞋露出了它最灿烂的模样,她或许根本没在意光点打在自己脚上的那双高跟鞋上,油然然的样子,而后她那双灵动的眼睛也被从人群中硬生生空出来的光点亮了,女作家睁大了双眼,爱人终于和她对上了眼,她笑了,宛如得到霓虹的城市。所以她看着眼前的男人,一秒一秒,看到他从微笑到睁大了眼,从那双大眼中,她看到了自己旁边突兀着的白色商务车,她看到、听到、闻到血肉支离破碎的声音。最后她听见了嘶吼声。 晚安,我的爱人。 …… “这就是未来的我?”陈玖握紧着拳头,她的手因为指甲刺进柔软的掌心而变得发白,可她抑制不住这份震撼,她看向吴瀚的眼中明晃晃地透出四个大字:我不相信。 “但这是事实,你会在一年后遇到我,我们会在一起,我们会有家庭,会有可爱的孩子……可是,我怎么都不会相信你会……你会离开我…”吴瀚抱头蹲在地上,雨水从他的脸上滑到脚尖。他黑色的柔软的头发因为雨水粘结在一起,水流从额角流到耳旁,冰凉的皮肤下或许还有温热的错觉。不过多久他还是站了起来,把埋在阴影里的脸露了出来。陈玖以为那流淌着的是雨水,但或许是泪。 “在一起……和现在一样?”陈玖向后退了一步,后背抵上厚重的门,高跟鞋的跟贴在门上。她的手摸着自己的心脏,那好像是高速行驶的高铁,“砰”地一下与巨石相撞。溺水窒息的感觉涌上心头,陈玖想大口呼吸却只能张开嘴停滞着。她看向吴瀚的眼神充斥着恐惧和矛盾着的希望,压抑在喉咙里的话起起伏伏。 “我走了,再见。记得把门关好。”吴瀚转过身,陈玖头上遮雨的冰层慢慢褪去,冰凉的水有些顺着墙往草坪上流,有些滴到陈玖的头上,更有些混进了水里与空气摩擦的同时消失不见。陈玖脱掉碍事的外套,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泥泞的路给予鞋灰黄的点缀,陈玖的长腿终于发挥了他应有的作用,“啪塔啪塔”几步就追上了低着头的吴瀚,“吴瀚!”陈玖拉住吴瀚的手腕,湿淋淋的布料好像变得黏稠,捏起来失去了干燥布料的感觉,但陈玖毫不在意,她也早就淋湿了,中长的头发被雨打湿几根几根地黏在一块儿,淡蓝色的长裙也湿了,雨点在褶皱裙上留下深浅不一的像波点一样的痕迹,吴瀚回过头,紧紧抱住陈玖。 两个人站在雨中央,四周的一切都听不到了,不知为何陈玖开始嚎啕大哭,她想起人生中其他的委屈,失去了的糖果,丢失了的娃娃,被老师同学误会的场面,因为成绩而内疚的春天,失去友人的辛酸,被爱情左右的现实……这些无一不使人崩溃,可陈玖坚持了下来,坚持住了那个童年,撑过了那个春天,把爱情牢固得囚在心里……所以她没有什么是可以害怕的,她可以接受与众不同的爱人,她也可以为爱情稳住错乱的时空,吴瀚是个漫游者,他漫游在时间的门前,陈玖又何尝不是呢,她也是一个漫游者,漫游在踟蹰的爱情里。一步一步走向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未来,她明白未来的吴瀚回到这里是付出代价的,正因为太爱未来的自己或者说那种遗憾的感觉太深,陈玖才会在这个维度遇到未来的吴瀚。因此啊… “吴瀚我喜欢你!我很喜欢你!非常喜欢你!”所以你可不可以不走,可不可以回头看一下,可不可以……告诉我,现在的我到底该怎么做? 吴瀚的鼻子埋进陈玖的秀发里,即便被雨淋湿了,那股芳香还是没有褪去,吴瀚看着陈玖,手指勾住了陈玖的发,另一只手上慢慢凝结,由雨变成了晶状的、透明的固体,那是一把将要成型的雨伞,它被赋予了颜色,不是路灯透过来的颜色,也并非雨水本色,更不是空气中微尘们的色彩——那或许就是爱情的本质,它发着光不比路灯暗淡,它又折射着四方的光线,于是它与雨水融合在了一起。就像童话故事里奇迹的再现,这是陈玖所期望的,这也是吴瀚所拥有的——奇迹的样子本就是爱情。可爱情是残忍的、迷茫的,它是玫瑰是那只想被圈养的狐狸,也是孤寂落寞的小王子。 陈玖把毛巾扔给吴瀚,被烘干机搞得温暖的毛巾贴近男人的脸,陈玖洗完澡出来后看到的就是依旧湿漉漉的吴瀚抱着自己的熊,他躺在地上,雨水被熊的表面吸附,陈玖想或许这只熊需要晒晒太阳了,毕竟雨水会顺着棉花的排布,被最核心的地方接纳,然后那种潮湿感就会一直留存在里面,如同败坏了的爱情。 “吴瀚去洗澡吧,会感冒的。”陈玖抬起手,摸了摸吴瀚的额头,吴瀚淋了很长时间的雨,陈玖怕他感冒或者是发烧,可是没有,吴瀚好好地站在他面前体温保持着最正常的样子。 “好。” 吴瀚拿起一套陈玖买大了的衣服,走进了水汽漫布的浴室。陈玖拿起那把没有消散的雨伞,晶莹剔透的样子透出了陈玖此时的样子——这不重要了。无论他现在怎么样,吴瀚留了下来。那没落的背影成为过去式,不知为何陈玖想起春天该有的样子,春天是所有人的背影,残忍的风一下子夺走了身边的东西,慢慢地陈玖也习惯了,有樱花在的地方就有短暂的绽放,有春天的地方就有背影与残忍。人是最残忍的,会因为避免伤害而去做更残忍更令人难过的事情。可最真实的最善意的谎言实际上就是现实。 “这操蛋的人生。”陈玖骂了一句脏话。她拿起吹风机,“嗡嗡嗡”机器的轰鸣声在耳边乍现,陈玖用手拨弄着头发以免被吹风机卷进去,她晃动着手腕力求吹得平均一些。与此同时她还把注意力放到了浴室那里,吴瀚在里面。 “陈玖…陈玖…?”好像是熟睡的人被人慢慢唤醒,她按下按钮关闭了吹风机,轰鸣声的余韵从脑海中散去,除此之外她真的确定了那不是自己的幻听,里面的吴瀚在叫她!她扔下吹风机,吹了一半还半干半湿的头发在风中舞动。她敲了敲门,里面的人的声音被水汽覆盖着,听得不是特别真切,陈玖得到许可后推门进去——烟雾缭绕,水汽从浴池蒸腾至灯上。吴瀚已经穿好了那套衣服,毛巾搭在肩上,可是…他的手开始变得透明,连带着的是锁骨拿出的肌肤,他的整个人变成了一片一片地随着水汽缓缓消散,就好像一张纸被一点一点地扔进碎纸机里面,很快就要不见了。陈玖慌张的样子立刻被吴瀚还存在的大手握住自己手的举动安抚了下来。 “我很抱歉陈玖,让你看到这一幕…但是我…”吴瀚的嘴被陈玖的唇堵上了,颤巍巍的唇还带着蛋白质被烧焦的味道,他伸长不存在了的手,抱住陈玖的腰,舌头回应着爱人的期望,描摹着唇的曲线…… “记得回来就好。”吻毕,陈玖用手捂着半张脸,她想哭的却又因为吴瀚的存在忍住了哭泣的欲望。她好不容易拉扯出一个笑容,向只留下一双眼睛的男人无言的告别。 “请一定要记得回来……别对我那么残忍……”吴瀚消失了,衣服像空壳子一样留在了瓷砖上,毛巾掉在脚旁边,陈玖把它拿了起来,放到洗手台清洗了一遍又一遍,随后她叹出一口气,像一个抽着旱烟能吐出一个有一个圆圆的烟圈的老人一样,沉重的在今日永久的沉默之前吐出那两个字“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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