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照

距离那场屠杀已经过了三天。　　　　被送往东洲紧急救济站的南加城人民有很多都再次回到了这个城市，如今这个城市有四架明翼驻守着，明兽紧急救援队也来到了这里，满目苍夷的城市在熟稔的救助之下缓缓地步入平静，只有偶尔传出的孩童的哭啼声会提醒这个城市几天前经历了什么。　　　　付照抬起头，看着烈日与蓝天，昨天下了一场小雨，此时的空气清新怡人，她眯起眼睛，开始怀疑一切其实只是自己的一场幻觉。　　　　但是不是的，从手机屏幕里传出新闻主持忧虑的声音，年轻的主持正在报告前几天南加城被明兽攻击的城市人口最新数据。　　　　“……共歼灭一千三百只明兽，人类在这场战役中一共失去了七万条生命、一架明翼与一名明翼驾驶员。”主持人铿锵有力的声音从音筒处传出，付照将目光移到屏幕上。　　　　“据悉，在这场人类与明兽对抗的战役中，原白灵驾驶员驾驶员林川为人类的抗争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这一千三百名明兽中，有近一千名明兽都是由驾驶员林川消灭的，他运用自己高超的驾驶技术和熟稔的战斗技巧将明兽引诱到距离南加城四个救生机场最遥远的北岩高中，并在机械中启动了最终程序自爆——更令人敬佩的是，在这样争分夺秒的紧急时刻前，他逃脱出了明翼，并且存活了下来，利用同伴遗留下的明翼对残余的明兽进行了二次攻击，在这里，由我代表全东洲人类对驾驶员林川……”　　　　那群明兽是被他引诱到北岩高中的么？付照怔了怔，突然觉得自己其实一点都不了解那个男人——她因为自己这个想法自嘲地笑了笑。　　　　“这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她漫不经心地想道。　　　　她放下手机，从家门口的台阶上站起身，她的背后是一片狼藉的家——或许这个地方已经不能算家了，它被明兽破坏了，只剩碎石砖瓦一片，就连台阶都是脏乱又残缺的。　　她和陈成现在都住在政府搭好的救济棚里，那个地方离“家”不远，走路半个小时就能到。　　　　但她这几天还是时常来这里坐坐，也许是因为这里比较安静。　　　　手机在这时候响了起来，她知道那是谁，自从这次事件之后，她和陈成的关系也渐渐地改善了，没有再像以前那么争锋相对，陈成偶尔也会别扭地喊她一句“姐姐”。　　　　她按下接听键。　　　　付照：“马上回去。”　　　　陈成：“爸爸回来了。”　　　　两句话几乎同时被说出口，然后两个人都沉默一会，付照轻轻地吐出一口呼吸，总觉得现在不是很想见到那个男人，她不确定自己还能鼓起勇气去安慰他。　　　　付照：“我知道了，他从东洲救济站赶回来应该也挺累了，先让他好好休息——”　　　　陈成：“他就在我旁边，问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说过了，马上回去。”付照淡淡地说，“让他先休息吧。”　　　　付照挂断了电话。　　　　从天空发出了鸟鸣的声音，她微微抬起头，看着一片碧蓝下渺小的鸟雀，阳光划过她的脸，她低下头，过了一会，才缓慢地开始往南加救济站走去。　　　　半个小时后，南加城76号救济棚中。　　　　付照看着面前的男人，先是很小声地喊了一声：“爸爸，”才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本《高数难题详解》，递给陈成，“你要的教材。”　　　　陈成接过教材资料，点了点头。　　　　陈云坐在简朴的床上，床很硬，他却一动不动，背脊挺得笔直，过了大概半分钟，他才后知后觉地抬起头，看了眼付照：“……回来了？坐。”　　　　付照低着头，突然忘记了怎么说话。　　　　陈云像是一夜间苍老了十岁，头发都肉眼可见地白了一片，他有些精神恍惚地盯着付照看了一会，突然说道：“其实你和小泉长得挺像的。”　　　　一直梗在心头的事情被男人说了出来，付照咬了咬嘴唇，她的头越来越低，最后已经只能看到头顶上柔顺的头发了，男人就这样盯了她一会，才很小声地说：“……其实我一直不觉得你是我们领养的，因为你虽然不像我，但多少有几分像陈成的母亲——你明白么？”　　　　付照注意到他说的是“陈成的母亲”，而不是“你母亲”——她突然觉得松了口气。　　　　“但你其实没把这里当成过你的家，你只是……很辛苦。”陈云的声音还是很微弱。　　　　付照抬起头，气息有点不稳：“什么意思？”她的眼神还是冷静的，就像冬日里不灭的火烛。　　　　“你只是很辛苦。”懦弱而平庸的男人平静地重复了一遍。　　　　付照心想这种情节在电视里该被称之为清理门户么？一直格格不入的女儿被养父说你不适合我们家所以你还是走吧，女儿摇摇头哭着说我不想走……这种时候她竟然还在想自己看过的烂俗狗血古装剧，付照突然觉得自己没救了。　　但是她哭不出来，她也不想说不想走，即使她确实有点舍不得，可也只是一点点。　　　　“不辛苦的，”付照下意识地反驳道，末了又很轻地说，“……对不起。”　　　　“那时候，是小泉特别喜欢你，因为她一直很想要一个女儿，而你又很可爱、看起来也很乖巧——但我其实是不太喜欢你的，怎么说，”男人犹豫了一下，“我对不是自己亲生、却要用亲生方式去对待的孩子，有点恐惧。”　　　　付照理解地点点头。　　　　“但是后来，”陈云接着说，“我觉得你在我家也挺好的，有一个人能陪陈成闹的话也更像一个家了，特别是因为你成绩很好——不，应该说特别好……”男人的声音越说越低，“我就想，也许有一天你能考上个那个全东洲最好的大学，也可以找个很好的工作，以后给我家赚很多钱。”　　　　付照愣了愣，才不合时宜地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然还有点奇异的甜——“这样啊。”她应了一声，心想这点自己还确实没想到过。　　　　“对不起，”她赶紧补充了一句，语气很真诚地说，“让你们失望了。”　　　　“不是‘我们’，”男人认真地纠正了她的语病，“只是我有这么想过而已。”　　　　“对不起。”付照今天第三次道歉，她觉得自己把这辈子能道的歉都说完了。　　　　“但是你突然就决定不读书了，问你理由你也只说不想念了，那时候我确实对你很失望，最失望的是你竟然一点上进心都没有，什么特长都不愿意学，自甘堕落跑到附近工厂去上班，还说那样赚钱多，”陈云接着说，“那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　　　　“然后我发现你性格上不对劲的地方还挺多的，也没什么兴趣爱好，但是又很喜欢玩，不喜欢购物也不谈男朋友，你活着好像就是为了等死，放弃读书也只是为了能更平静一点地‘等死’——但即使这样，我其实还是有一直把你当做这个家的一部分……直到前几天，你在明兽来袭的时候，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为我们能活下去不要命地奔波，说自己以前是来自南陵城，我才理清了很多事，也许你活着……只是为了这一天而已，只是为了满足你‘在明兽面前救下家人’的愿望而已——你可能，太辛苦了。”陈云艰难地把话说完了。　　　　“不是的，有一些地方你说错了，爸爸，”付照认真地反驳道，“我是真的很想救下你们，不止是因为当年的理想，你信么？”　　　　“我信，”陈云说，“毕竟你还小。”　　　　付照说：“是啊，我还小……”　　　　她的话戛然而止，就像断弦的小提琴，然后她低下头，再抬头时眼圈已经红了一片，她还是没能哭出来，即使她已经很努力了，其实她一直是很努力的，但为什么总有很多事做不到呢——她的喉咙滚动了一下，才微微地笑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陈成已经出去了。　　　　“那我走了，”付照说，“再见。”　　　　陈云没说话，这个男人已经很累了。　　　　付照向前走了两步，很生疏地抱住了他的肩膀，这个拥抱没用多少力，它点到即止，很快松开，陈云也拍了拍她的肩膀，于是付照站起身，朝门外走去。　　　　陈云看着她的背影，恍惚地像是看到了年轻时的妻子。　　　　其实有什么资格说这些话呢？不管是因为什么，那时候她都是在拼了命地去救他们，而不是像自己只会逃掉。头发白了一片的男人低下头，他想起那时候懦弱的自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只是在发泄。　　他再次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妻子，然后落泪了。 　　　　付照等了接近一个小时，才坐上了一辆刚恢复营业的大巴，她带上耳机，觉得心里很安静。　　　　手机在这时突然收到一条短信，是一个陌生号码。　　　　“好久不见。”　　　　她倾了倾头，有些不明所以，耸耸肩后将这条短信当垃圾信息删了。　　　　“嗨。”过了一会，她突然听到一声爽朗的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