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夕哭这晚,家眷亲属在殡所对着灵柩作葬前最后一次哭奠,身为长辈的太夫人郑氏再次到场。  安业拄着苴杖叹向族亲:“依卜,后日为发引之日……”说着掩袖痛哭,众人纷纷劝其节哀。  二娘弄瑰大哭,整着疏衰裳起身道:“我有一惑也,不知当不当问?”  众人一脸疑色,见她脚拖麻屦走至堂中,问道:“据妾所知,雪灾当日,大人本已随驾回营,如何冻伤耶?”一语引起众人疑虑,堂内一片沉寂。弄瑰指向恒安:“二郎随军,应有所知!”  恒安垂首泣道:“我不知……”  “侍奉大人失职,尔枉为人子!”弄玮捶打其身,推搡之间,髽上柞木恶笄坠地,散发凌乱,其失神之态,尤为堪怜。众人连忙劝和,一场混乱方是平息。  郑氏扶之坐下,劝道:“二姊勿急,阿家亦随军,应有所知也。”  弄瑰闻言,望向高氏:“母亲可否予以交代?”  高氏抬眸,众人目光毕至。“我……”  “请母亲交代!”灼灼目光迫得高氏手足无措,不知言语。  “我说!”一直默跪的观音婢低泣,“阿耶回头寻我,故而……”  弄瑰捶胸痛哭:“大人狠心也!宁为此女丧命,抛下一众儿女!”  观音婢愧疚而哭,弄瑰啐道:“尔哭何也?若非尔故,大人岂会丧命?该死者本汝也!”  “二娘,此话过矣!”高氏搂住幼女,沉脸道。  “岂非如此邪!此女命有四劫!”弄瑰因指观音婢,“汝之猞猁害阿郑落胎,大人如今因尔而死,汝岂天煞星哉?”  “二姊!”无忌气忿不已,欲辩之,伯父长孙炽开口:“亡父尸骨未寒,二娘嘴下留情。”  “我……”  长孙炽抬手止道:“生死无常,福祸难料。此次雪灾伤亡无数,任谁也不会弃女不顾。”  一直沉默的太夫人亦道:“二娘亡父之心,情有可原也。然丧事当前,宜同心和睦,勿扰尔父西去。”  “阿婆……”  安业打断阿姊,朝太夫人、诸父、诸母躬道:“阿婆所言极是,葬日在即,应以丧事为重。”  众人点头称是,称赞安业至孝明理。哭奠后人声散尽,阿羽巡夜,行至拐角,闻见有人争执。  “为何打断我?”是二娘的声音。  “于时尚早,阿伯之言,无非偏袒高氏母女,此时大闹,必会劝和。”  “既是如此,胡不早令我缄口?”  “我欲观亲友之意也。如今看来,除了阿伯,余人皆在旁观,无意插手。”  “是也,形势有利我等!”弄瑰恍然。  天色微明,两支火烛俟于殡宫门外,观音婢先随家人立于朝夕哭处拜谢宾客,俄而入至堂下即位。堂内一片沉寂,商祝手执三尺细白大功布走至西阶尽头,连发三声“噫歆——”,以警醒亡者神灵。  “启殡——”  商祝三告神灵即将启柩,而后一声命哭,众人方始号哭。一片哭声中,一执烛者奉举火烛入来,周祝取下坎穴前的铭旌,与夏祝在阶下相遇后,各从右侧走过,复插于庭中重鬲。有司徐徐起出坎穴中的灵柩,商祝以大功布拂柩之尘,并覆以用于小殓的夷衾。  一切事毕,迁柩于庙祖奠。只见微亮的晨光中,长长的队伍行在街上。插有铭旌的重鬲被载着行驶在最前,其后跟着长长的祭品之列,烛炬晃动着火光紧随其后,照着被輁轴载着的灵柩。  到达祖庙,有司从西阶抬灵柩至两楹柱正中,朝北置于夷床之上,诸祭品随之陈列堂中。重鬲则被置于庭中,同时陈放亡者生前所乘的栈车、藁车及道车,内置盾牌、箭袋、革制马缰、皮弁服、朝服等物。  观音婢随家人在东阶朝西而立,向来宾行拜礼。目光触及阿耶生前之物,心如刀绞。一切礼毕,有司装饰柩车、陈设明器于庭,以待落葬之日到来。  次日天明,重鬲之旁设有少牢五鼎,柩车之东则设四豆、四笾、醴酒等祭品,此是最后一次亦是规格最高的奠祭——大遣奠。许多前来参加丧礼的官吏、亲友静立于庭,以待大遣奠后最为隆重的读赗、读遣仪式的开始。  只见家史走至堂中,面西而立,众人相互劝戒,止哭聆听,唯有丧主低低哭着。家史手执赗书,宣读助葬物品。紧接其后,代表君派使者的公史走至堂中,命令勿哭,待堂内肃静之后,方执遣策读之,公示将随葬的物品。  长长的物品列单似在炫耀着葬礼规格,却并未令观音婢宽慰些许。阿耶纵横捭阖的一生,岂是此些身后荣华所能比及?  大遣奠后,甸人将重鬲从庙门中央抬出,并将车马拉出套好,再将所有祭品、明器撤除后,送葬之列始发。  只见素帛漫天,哭声动地,三百送丧者执绋挽车,走于前面,观音婢与家人紧随柩车之后,朝着墓圹走去。棺饰柳池之上,铜鱼悠悠晃着,好似阿耶在渐行渐远。想到阿耶将长眠寒地,观音婢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在一片号哭中尤是哀切。到达墓地,落葬献毕,再架折封土,众人方是返回祖庙,行反哭之礼。  代表宾客的长者自东阶上堂,安慰安业:“此亦无可奈何!”安业不忍立就主人位,只在主人位之东答拜。继而相送长者下堂与宾客出庙门而去,再拜叩首,感谢他们前来送葬。   三虞祭前,阿羽给居丧的安业送去换洗衣物。走近倚庐,隔着帷帐,见安业饮酒,欲去劝说,却听他道:“亡母怕是未曾料到……大人非是为国捐躯罢?”嗤笑一声, “大人常说丈夫当死沙场,然尔为女而死,可笑可叹也!”一口苦酒吞下,冷笑道,“大人如此在意继室母子,儿定处好身后事……”  阿羽预感不妙,及其醉倒,放下衣物,急忙赶回。  “伊意欲何为?”高氏立在代替亡夫神主的木牌前,闻言问道。  阿羽答道:“暂不得知。”  “一场纷争在所难免。”高氏微微叹气,“如今形势,只得倚仗长伯……”  阿羽面色忧虑:“郑娘子严禁出入,大郎君身在东都,如何取得联系?”  高氏缓缓转身:“百日卒哭祭将至,届时三郎为书致谢远亲,彼时尔匿书其中。”  阿羽不住点头:“确为一法。”  高氏正欲嘱咐,瞥见一道身影闪过,惊问:“谁人?!”同时示意阿羽自侧门离去。  观音婢现身门口,身后跟有郑氏房里的奴仆。  “阿娘……”观音婢张望一圈,看见阿娘,晃悠悠入来。  高氏莫名恼火,朝婢子挥手:“尔出之。”  “禀太君,我奉主母之命护送五娘于此。”谁知,那婢子并不听命,特意点出“主母”。  “阿娘……几日不见阿娘,观音婢怕也……”观音婢悲泣着扑进阿娘怀中。  高氏搂住女儿,吞咽了怒气,对婢女道:“五娘思父,以致神志恍惚,若我相陪,或于病情有益。”  “这……”婢女俯首嗫嚅,却并无退让。  “放肆!我母女相见,岂须尔等首肯耶?”高氏脸色阴沉,喝道,“且别忘了,堂内供奉为谁?”  观音婢惊哭:“家里好些坏人!等阿耶回来,我定要阿耶严惩坏人!”  婢女迫于高氏威慑,见观音婢如今情形,又恐累及自身,连忙请罪:“奴因奉命,若令小娘子受惊,还望太君恕罪!”说着连忙退出。  高氏平复怒气,轻抚怀中幼女,目光坚定:“五娘勿怕,耶耶不在,还有阿娘护尔!”说着忍不住泪流满面。  一夜秋风凋碧树,橙黄色的蝶形刺槐叶乘风旋落,好似黄蝶翩翩起舞。一身素白的小娘子仰望漫天纷飞的槐叶,试图拈住空中飞叶,却在触及的那一刻放弃,如此反复,不知疲倦。  婢女想起小娘子在一树梨白下起舞的风雅之态,再见此景却悲从心来。踩着覆了斑斑落叶的地砖走去,一股怒意涌至心间:五娘素喜整洁,此些婢子竟敢偷懒怠务!  “五娘……”  一声轻呼将奎木狼惊得抬头,见是阿梨,复又趴着晒太阳。  观音婢拈住一片叶子,数了数枯黄的叶脉,递至唇边吹走,任其随风而逝。  阿梨一阵伤感,也不顾礼数,执之饮泣:“五娘,我是阿梨……”  观音婢打量须臾,问道:“阿梨为谁?”反应过来,奋力拂之,脸色沉道,“何来婢子,胆敢冒充阿梨!”说着摇首,“阿梨不见了,不见了……”  阿梨哭道:“五娘,我是阿梨!我是阿梨!”  观音婢连推之,走至一旁,拾叶把玩。  “贱婢,果真在此!”  一声厉喝惊得奎木狼爬起,虎视眈眈看向来人。躲去休憩的婢女闻声跑来,俯首不语。  阿梨知是郑氏,慌忙抹泪,头也不抬:“娘子……”  郑氏忌惮看向奎木狼,令奴婢驱之,方对阿梨喝道:“令尔好生侍候二娘,竟敢擅自离职!”  “娘子,二娘已病愈,奴可否回来侍奉五娘?”  郑氏冷笑一声,修长爪甲戳向其颊:“平日见尔做事伶俐,偏生脑子愚笨!我不妨再说一句,往后尔只能侍奉二娘——长孙家最尊贵的小娘子!”说着指向观音婢,嗤笑,“伊如今只是孤女!勿要不识抬举!”  阿梨拱手乞求:“娘子应有所知,五娘素有气疾,药膳由我掌管,可否……”  郑氏打断她,嘲讽道:“今时非复往日,尔以为,伊仍若昔日气派耶?”  观音婢忽地转身,直视郑氏。一双眼眸虽无半丝情绪,却盯得郑氏略气短,未知她将口出何言。谁知,观音婢扇动手中一叠槐叶,对她笑道:“阿姊陪我玩!”  郑氏欲拂之,岂料她迅速避过,转而将一捧树叶抛向空中,望着纷纷落叶欣笑:“飞蝶!飞蝶!”  发间、衣间皆是枯叶,郑氏窘迫拂去,气恼之下,令婢子训之,谁知婢子犹豫不前。阿梨苦苦哀求:“恳请娘子息怒!娘子身为主母,当知尊卑有别,若此事外道,恐损娘子长嫂风范……请宽恕五娘,以示娘子慈心!”  观音婢惊怕不已,四处张望:“阿耶,阿耶!坏人来也!”  只听一声吼叫,奎木狼怒冲进来,朝郑氏嘶吼,面目狰狞。郑氏心有余悸,哼道:“罢了,今且放你一马!”因对众奴道,“我遣尔等在此看管,若敢懈怠,且仔细着贱命!”说罢在一众簇拥下匆匆离去。  阿梨跟随其后,回望立于树下仰望簌簌落叶的小主人,满脸担忧。  秋高气爽,草木枯黄。一望无垠的原上,衰草离离,在疾风狂劲的掠拂下,愈显旷远野魅。辽阔的天空中,一群鹞鹰时而展翅高飞,时而俯地冲去,在其下方,一队快马正在奔腾着。  重阳之日,李渊夫妇携子女秋猎,一行人策马放鹰,卷起漫天黄沙向北驰去。出了楼烦关,驻扎于高地,窦氏及长媳独孤氏等人休息于帐,李渊则领建成兄弟散去射猎。  不久,三胡手执一兔奔回,伏道:“三胡以兔献于主母。”  窦氏见智云在座,而他竟擅离射猎,却也未加苛责:“三胡有心,往后不可擅自离动。”  三胡颔首,喜形于色,立至智云身旁,捕捉着主母随时投来的目光。窦氏却在与长媳说话:“大郎颇多私宠,新妇当以劝诫,切勿耽于女色。”  独孤氏面色羞愧,轻轻应着:“是。”  窦氏望她一眼,微微摇首。说话间,李渊等人陆续而归,各人收获颇丰。  “娘子逢冬手足冰凉,鹿有温肾之效,可以为膳。”李渊手指猎获的野鹿,笑道。  窦氏扫过一眼,轻答:“有劳郎君。”转而问向秀宁:“二郎安在?”  秀宁拭汗摇首:“不知。”  窦氏闻言,眉头轻蹙,李渊慰道:“勿急也,二郎斯须便回。”  窦氏置若罔闻,目光望向帐外。李渊讪讪,坐席饮酒不语。  终于,世民骑着赤焰归来。窦氏喜出望外,招之上前,嗔道:“怎去这般久?阿娘好生担心……”  秀宁未见猎物,嗤笑:“想是一无所获,愧见父母也。”  世民横她一眼,令阿武取来布袋:“苍耳散将用尽,儿割取苍耳叶去也。”  窦氏替之拭汗:“教奴婢去之即可。尔不善识路,若是走失,如何是好?”  世民笑道:“阿武擅长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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