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再没有什么,会比破灭了刚由绝望中生出的希望,更为打击人了。    沈湘无法想通阿四为何不按事先的计划行事,却要贸贸然跳进来劫狱,正如她无法想通自己明明没吃什么东西,却偏偏长了那么多肉一样。    整整一天,她都在忧心以阿四的身手,是否会被那些衙差捉住,好容易熬到第二天天亮,没听到有新人入内的动静,她忧心不减,反倒更加怀疑,阿四或许已被那些衙差打死,连牢房也不用进了。    拆拆,你不会走在我前头吧……都是我不好,死到临头了,还要拖个垫背的……沈湘想着想着,不禁悲从中来,卧在干草铺上放声大哭。    柳雨牧与瘳振声悄无声息地进入女牢,在沈湘囚室前默立了半会,就在她哭得最厉害的时候,柳雨牧指了指锁孔,示意瘳振声打开牢门。    “哭得这么伤心,莫非你已得知你那同伙的死讯?”柳雨牧低头走进来道。    沈湘止住啼哭,摁住鼻子,“呼哧”两下,擤了一大把鼻涕,信手一甩,差点全撂在随后跟进的瘳振声袍子上。    “官爷说笑呢,民女哪来的同伙?”    柳雨牧点点头道:“沈湘,你反应很快。”    沈湘目光飞快地扫了二人一眼,低头抓了一把干草搓手:“官爷过奖。”    瘳振声在她面前摊开一张文书,并一盒印泥,正色道:“沈湘,这位是京东刑狱司副提调柳大人,我是司捕瘳振声,奉三法司之命,转运你至京师受审,摁个手印跟我们走吧。”    “现在就走?”沈湘大吃一惊,“不……不在等几天么?”    瘳振声轻嗤一声道:“怎么?你在这里还呆得不想走了。”    沈湘愣了愣,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子笑起来好看得不得了。她依稀记得在勾栏里听过一出戏,其中唱到“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感觉这会的自己便是那个风流鬼了,咽了口唾沫道:“走,走。”    张怀甫一早便备好了押运马车,又抽调了一队精干衙差随行,一路执意将众人送至官道,方肯打道回府。瞧见他告别时如释重负的模样,瘳振声忍不住对柳雨牧道:“这位张大人,好像就怕我们赖在他那里不走似的。”    柳雨牧冷笑道:“像他这种人,眼中除了‘前程’二字,再无其他。”    临晚抵到一处官驿,柳雨牧持刑部勘合与驿丞契对完毕,遂率众人入内休整。    驿馆不大,除去一名专职契对勘合、火牌的驿丞,日常打理仅有一对中年夫妻,男的负责添水补草,给养四条腿的牲口;女的负责生火做饭,喂饱两条腿的人。    一行中唯有沈湘坐在囚车里不需出力,其余的都赶了好几个时辰的路,早已是人困马乏,瞧见妇人端了两屉蒸饼出来,全一窝蜂围上前去。    妇人被挤了趔趄,嗔怪道:“管够!管够!多大的人了,抢什么抢!”    一名腮帮子异常鼓起的衙差,冲她晃了晃手中剩下的小半个蒸饼,艰难出声:“大嫂子,你有所不知,咱们弟兄出的是趟苦差,四个时辰赶了七八十里路,早就饿得不行了。”    “呦,大兄弟受累了啊!”妇人将空屉垒起,笑着道,“慢慢吃,不够我那边还有。”    旁边一个年长的衙差,有些忌惮地朝柳、瘳二人所在方向瞟了瞟,抬肘拱了他一下道:“瞧你那嘴巴,涨得跟对卵子似的,饿不死就吃,哪来那么多鸟话?”    那衙差不好意思地抚了把脸,众人哄笑着散开了。    柳雨牧环肘抱刀,斜倚在车架上闭耳养神,方才的对话一字不拉地传入耳内,估摸这些衙差应是吃饱喝足了,朝一旁静坐的瘳振声道:“去拿三份吃的。”    “嗯。”瘳振声进屋,很快要了一盆蒸饼出来,掀开一角囚车幕帘,冲里面的沈湘道,“喂,吃点东西吧!”    沈湘五官皱成一团,扶着木栅有气无力道:“瘳捕头,瘳小哥,麻烦放我出去腾个仓,腾完了才吃得下呀。”    瘳振声原本挺饿的,被她一句“腾仓”,打击得食欲全无,搁下盆子道:“你说你一路解了多少次手了,你就不能消停点么?”    沈湘耸肩叫屈:“我也不想啊。你们喂什么,我就吃什么,又没得选,肚子不好怎么能赖我?”    “行了,”柳雨牧睁开眼道,“让做饭的那位娘子领她过去。”    沈湘用镣铐敲着栅栏道:“你看,柳大人都发话了,还不快放我出去!”    瘳振声小声念叨了一句“懒驴上磨屎尿多”,打开车门,卸掉她颈上木枷,带其朝屋子里走去。    妇人正在揉面,陡见瘳振声拉着二尺长的脸,领了位圆脸姑娘入内,连忙将粘了面粉的手在围腰上揩揩,迎上前问道:“官爷有何吩咐?”    瘳振声咳了一声,正待开口,身后的沈湘“呵呵”跳过来道:“大姐,借你这的恭桶一用。”    妇人被这么个还没自己女儿大的年轻姑娘唤成“大姐”,心中十分受用,满脸堆笑道:“行行行,大妹子快随我来!”    瘳振声又咳了一声:“她是负着人命案子的重犯,注意别离着太近了。”    “什么?!”妇人这才注意到沈湘裙下露出的铁链,连忙摆手道,“民妇不过是个伙工,哪承得住这样的重差,恭桶就在厢房里头,从这向左转过去就到,官爷自己带过去吧。”    瘳振声无奈,只得亲自将她领到厢房,恶狠狠带上门道:“放老实点,不要找死!”    “小哥放心,”沈湘咧嘴一笑,“我只拉屎不找屎。”    瘳振声气乎乎坐在门槛上,候了半晌,拍门唤道:“沈湘!你好了没有?”    “没呢。”沈湘慢悠悠回道,“你急着吃饭你先回呗,我又不是认不得路。”    “你!”瘳振声被噎得说不出话,简直撕了她的心都有了。    又过了一会,沈湘终于拉开门扇,对上瘳振声仇视的眼神,“嘿嘿”伸了个懒腰:“累小哥久等。走吧?我们去吃蒸饼,蒸饼……”    瘳振声蹲下身,检查了一遍她脚踝上的锁链,恨恨道:“走吧!”    再回到前院,衙差已经三两个一团,就地打起了呼噜。    瘳振声正要把头枷给沈湘戴上,柳雨牧递过一副纤细的银色手铐道:“那个不用戴了,把这给她锁上。”    “是。”瘳振声心下疑惑,终是没有问出口,依言照办了。    重将沈湘关进囚车,拉上幕帘,柳雨牧道:“吃些东西躺一会吧,这里有我守着。”    “我不觉得饿,”瘳振声早被沈湘恶心饱了,“也不困,柳叔你先歇吧,上半夜我来守。”    柳雨牧威严道:“按我说的去做!”    瘳振声不敢违拗,胡乱啃了几口饼,裹上大氅,寻了一处避风的角落躺下,迷迷糊糊之中,感到有人踩他的脚背,一骨碌跃起,对上来人道:“有动静么柳叔?”    柳雨牧摇了摇头,塞给他一个包裹,低声道:“我们走!”    瘳振声惊愕:“这……”    “上路与你解释,”柳雨牧吩咐道,“快,带上沈湘去后院马房,轻点,别惊动他们。”    瘳振声蹑手蹑脚打开囚车,毫不留情地在沈湘后颈劈了一记手刀,一臂将她拖出,扛沙包似的担在肩上。    二人绕至马房,柳雨牧将熟睡的车夫点了穴,移进马厩,牵出两匹快马,套上一辆空置的囚车,把人事不省的沈湘塞进去,打开后门,悄悄离开了官驿。    漆黑的夜幕,缀满了无尽繁星,柳雨牧抬头仰望一阵,终于寻到了北斗七星,指着勺柄位置道:“振声,朝西南面走!”    瘳振声打马而行,渐渐出了官道,两旁的林子已经越来越密,路途也益发崎岖,堪堪冲下一个陡坡,他心有余悸地叫道:“柳叔,这是一条野道啊!”    “不错,”柳雨牧抬手指向密林深处,“这是前朝盐枭开辟的一条走私盐道,本朝重盐铁,早已禁绝民间的盐路矿务,这条道在太|祖年间便废弃了,平素少有人知。早些年,我与尚进奉命抓捕齐州一桩灭门惨案的凶手,他带我走过这条道。人说‘富贵险中求’,于我们而言,便成了‘平安险中求’,官道目标太大,那拨衙差也没几个顶事的,这也是我执意甩下他们上路的原因。”    “尚进?”瘳振声面上露出向往的神色,“柳叔说的可是刑部督捕司司正,江湖上人称‘捕圣’的尚进尚大人?”    柳雨牧颔首:“正是。”    瘳振声有些孩子气地问道:“岳升年前押送一名嫌犯进京,说是见到了尚大人,回来同我们说,尚大人千手千眼,面目异乎常人。柳叔,他一定是瞎掰的吧?”    柳雨牧难得笑出了声,拍了拍他的肩头道:“千手千眼,那不成怪物了。尚进与你我一样,都是一双眼睛一双手,不过他的心眼倒是比旁人多,拳头也比别人硬,‘捕圣’二字,确非浪得虚名。这次进京,我带你去拜会拜会他。”    “好啊!”瘳振声振奋道,“我记住了,柳叔可不能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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