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堂上多了两名头戴竹笠,身披玄色鹤氅的陌生男子。年长的一位约莫四十余岁,削脸薄唇,肤色黝黑,一双细长的眸子如深潭古水,极为深邃;年少的双十出头的样子,身形挺拔,面容英俊,冷隽的目光与年长者倒有几分相似。    “下官失察,有失远迎,还望大人恕罪。”张怀甫匆忙走到西侧,欲行拜礼,被二人错身让开了。    年长的那一位做了个免礼的手势,摘下斗笠,自报家门:“知县大人不必行此大礼。我乃京东刑狱司副提调柳雨牧,大家份属同僚,揖礼即可。”抬手指着身旁的年轻人道,“这是我的属下,司捕瘳振声。小瘳,还不见过知县张大人?”    “瘳振声见过张大人。”人如其名,声调果然高亢清越。    张怀甫执手应答:“瘳捕头。”又朝柳雨牧躬身一揖,“下官张怀甫,见过柳大人。只因今日梁府凶案堂审后,有嫌犯同伙前来劫狱,县衙典狱简陋,下官忧心生变,故即刻遣人赴刑狱司求援,累二位深夜奔波至此,下官惶恐之至。”    “张大人言重了。”柳雨牧硬梆梆回过礼,神色严峻道,“梁公寿筵当晚遇袭身亡,此事已由不少赴筵的宾朋传播至朝中。我此番赶来,并非张大人前往路署求援之故,而是奉了三法司都堂陈谆陈大人均命,提调嫌犯与相关证物,转运至刑部待审。请张大人速将案卷汇齐,悉数交由我们处理。”    陈谆身居副相高位,竟然亲自下令将人犯提调京中复审,足见对此案的关注程度。此人个性刚狷,与梁允衡亦有同科之谊,自己初判定性误杀,又出了劫狱这档子麻烦事,也不知这位大人是否会因此心存芥蒂,进而影响到自己的前程……念及此间,张怀甫的后心不由冷汗潺潺,恭声道:“是是是,下官这就着人准备。”迅速向师爷递了个眼色,又问道,“除此之外,不知柳大人可有其他吩咐?”    柳雨牧颔首:“还请张大人领路,引我们去劫狱现场探看一二。”    张怀甫略略有些惊诧:“柳大人现在就去看么?那里是个天井,这会三更天,怕是瞧不大清楚。二位长途跋涉也累了,是不是要先作休整,待到明早再去呢?”    柳雨牧扭头看了看漆黑如墨的夜色,断然拒绝:“张大人好意,我们心领了。不过今晚风向偏南,或有一场夜雨要下,依我所见,还需即刻出发。”    张怀甫忙道:“柳大人言之有理,下官思虑不周。请随我来,请随我来。”说着,命衙差去多燃些松明火把,亲自执了盏灯笼引路,往县衙西首的院落而来。    到了门房,张怀甫逐一介绍过院落布局,柳雨牧与瘳振声二人凝神细听,众人步入天井甬路,张怀甫招手唤来早间押送沈湘的衙差,命他详述劫狱发生的经过。    衙差是个口齿伶俐的,连说带比划道:“堂审一结束,小的便奉命同张婆、王婆押送那女犯回牢。张婆在前牵着锁链,走到这里,”他移到甬道上一处接一处的顿脚标识位置,“犯人走到这里,王婆在她身侧,小的殿后。突然空中落下个蒙面女匪,扛着一柄像伞又不是伞的玩意,应该是铁打的,朝王婆跟小的抡过来,王婆吓得直躲,被女匪抓住,一把就扔后面去了,正好撞在女犯身上,两个人就一块瘫在那里。就在这节骨眼,小的一把拔出佩刀,视死如归地冲上前去!”他扎了个马步,摆出举刀欲砍的造型,继续说道,“女匪像是吃了一惊,小的赶紧趁她跑神的空当,大叫一声‘有人劫狱’,把三班院的弟兄都引了出来,女匪见势不妙,拔腿便跃上墙头跑了。”    柳雨牧抄着双手站在路中,举首打量周遭,突然指向毗邻三班院的一座楼宇,问向张怀甫道:“张大人,三班院后身是哪?”    张怀甫答道:“回禀大人,此处是一座酒楼,建在这里有数十年了。三班院是后来扩建而成,虽然挨得近会有隐患,但酒楼主人不愿搬迁,我们也不好强行将其拆走。”    柳雨牧点了点头,示意瘳振声上去看看,只见瘳振声手持一束松明,足尖点地,双臂平挥,身姿翩然跃上了三班院的墙头,猫腰沿屋脊逡过一遍,又纵身翻进了酒楼外栏,挨个窗户比对察看天井的角度,选定其中一扇,飞身跃至院墙,再跳入天井,立在衙差指认的女匪落点位置,向柳雨牧执手复命:“大人。”    “是这条线,”柳雨牧转向那名目击现场的衙差,问道,“当时女匪撑着铁伞落下,你可有听到什么异常的声音?”    “这个,”衙差面露难色,“小的倒未曾留意。”    瘳振声走过去,伸手拍了拍衙差肩膀道:“不急,小差哥再好好想想。”    “是,是。”衙差受宠若惊,冥思苦想了一会,神情振奋道,“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有‘叮叮叮’的声音,就像铁锤敲钉子的那种,两声,还是三声,小的就说不准了。”    “很好。”柳雨牧颔首,夺过附近一名衙差手中火把,低头沿着甬路,一步一步探看过去。    瘳振声示意张怀甫领众人退至廊下,亦打着火把沿另一个方向搜寻开去。    刻半功夫,蹲在水井辘架旁的瘳振声叫道:“大人!”    柳雨牧来到他身侧,俯下身问:“发现什么了?”    “大人请看。”瘳振声摊开右手,托着一支指头粗细的锥形铁器,徐徐伸到柳雨牧眼前。    柳雨牧皱眉,伸出左手,但见他掌中亦躺着一枚一模一样的铁锥。“收好。”说着,便将铁锥倒入廖振声手中,回首向廊下惴惴等候的张怀甫道,“可以了,张大人。”    张怀甫赶忙迎上前道:“那下官便命人引二位去客房休息吧,华师爷已将相关案卷先行送过去了。”    柳雨牧拱一拱手道:“如此便有劳了。”    “不敢,不敢。”张怀甫殷殷道,“下官份内之事。”    梆子敲过四更,屋内一盏烛光如豆。    瘳振声仅着中衣,盘膝坐在榻上,左右手各掂一只天井寻获的锥簇,朝桌旁正在整理案卷证物的柳雨牧道:“柳叔,这疙瘩份量挺沉,只怕不是铁打的。”    柳雨牧斜乜了他一眼:“废话,当然不是铁打的,那是铜的。”    “铜的?”瘳振声一脸的不可置信,“这颜色非青非黄,有些发乌紫,怎么会是铜的?”    “年纪轻,见识少。”柳雨牧搁下案卷道,“京城普觉寺有口挂钟,便是这种材质。”    瘳振声啧舌:“普觉寺?那可是皇家寺庙,常人哪里见得着?柳叔,你说这真的是箭矢吗?为何我觉得一点都不像?”    “你小子,升司捕没多久,现在是越来越会质疑我说的话了!”柳雨牧拉长了脸教训道,“我平时怎么教你的?干我们这一行,要的是多听、多看、多想,心里头能存住事!你看看你,就知道多话!”    瘳振声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脑勺:“柳叔,振声只在你面前话多些罢了,岳升他们平时都说我是闷葫芦呢。”说着,赤足跃下地,提起桌上的拎壶给柳雨牧的杯盏添上水,“柳叔,喝一口顺顺气!”    “浑小子!”柳雨牧看着他的赤脚皱眉,抬腿虚踢一脚,将他撵上了凳子。    瘳振声蹲在长凳上,瞅了瞅桌案,伸手掀开其中一只纸盒,被柳雨牧一掌打落。    “别乱动!”    瘳振声龇牙裂嘴晃动手腕:“凶器是很普通的三棱匕首啊,像是盗贼溜门撬锁常用的,要是不出后来那档子事,张怀甫判成误杀,倒也令人信服。柳叔,梁允衡此人为官如何?在朝中与人结怨么?”    柳雨牧饮了一口茶道:“梁允衡为人谦和,往昔在朝中人缘上佳,风评亦是不错。自从数年前请辞相位还乡,朝臣们无不赞其急流勇退、功成弗居。做官做到这个份上,可谓无可指摘了。”轻哼一声又道,“表面看来便是如此,不过这朝堂之上,云诡波谲,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表面看来这般简单的?”    瘳振声来了兴致,揣测道:“依我看,这梁允衡哪,多半是做过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惧怕别人知晓,迫不得已才辞官掩人耳目。没想到过了几年安稳日子,还是被隐藏的对头发现了,赶在寿筵这天人多口杂,趁乱加害于他。没准那女贼是被人买凶了,这会又遭真凶灭口。柳叔,你觉得呢?”    “住口!”柳雨牧神色不悦道,“谁让你关注这些了?都堂手谕明明白白,我们这趟来费县,要做的就是将嫌犯转运到京城受审。至于分析案情,排查真凶,那是刑部接手之人考虑的事情,与你我无干。”    瘳振声垂首,不服气地嘟哝:“干我们这一行的,难道不该以追寻真相为己任吗?不然怎么对得起逐月的俸禄,还不如行走江湖来得自在。”    柳雨牧瞧着他,似乎看到了自己年轻时的影子,微微叹了口气道:“振声,你要记住柳叔一句话,入了缉捕这一行,不论你官职升得再高,功夫练得再好,朝中,江湖,都不会有人拿你当自己人,莫要空付一颗真心。”    瘳振声心有不甘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柳雨牧笃了笃桌子道:“天快亮了,快回屋歇息去吧。转运是场硬仗,抵达京城之前,怕是没有安稳觉可睡了。”    瘳振声边套靴子边道:“柳叔是说今日暗中使用弩|箭的神秘人,一路会跟踪我们侍机加害嫌犯?”    “不止,”柳雨牧眸光冷冽,“那个撑铁伞的蒙面女子,显然她是觉察到了嫌犯即将被人灭口,才会冲入县衙将其救下,路上难保不会再次出现跟我们抢人。”    瘳振声一张俊脸,满是出征前的男儿豪情:“尽管来便是,难不成还怕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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