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朝露的这份心情,没能随着她回家歇息而散去。    相反,夜里独自躺在床上,捏着被角,脑海里还在浮光掠影的过着这个故事的每一个片段,让曲朝露在纷杂的思绪里反倒越发清醒。    她想,她能切身处地的明白那些百姓了——那些因为严凉的死而群情激愤的百姓。    他们的悲痛、他们的不甘,还有那种仿佛是失去了顶梁柱的崩溃感,她全都体会到了。    反正也睡不着,她索性稍支起身子,双臂交叠在枕头上,撑着下巴,稍稍偏了头瞧着象牙色梳妆台上的黄历。    七月初九。    还有六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节,子时鬼门关将大开,所有的鬼魂都可以去阳间了。    曲朝露虽然被正了名,不再含冤,但严凉依旧不许文书司给她发放通行令牌。理由也依然是她和刘家有怨,怕她扰乱阳间秩序,因此不许她去。    是以这个月她都没见到曲昙华,只能拿钱去鬼市雇人打听曲家的诸事。好在打听到的结果都是好的,爹娘都还好,昙华也没再被王耀祖骚扰。这还要归功给上次救了昙华的那人。    曲朝露记得,上次救了昙华的,是个年轻的官员,还呵斥走了王耀祖。    按说王耀祖仗着王相是他爹,在豫京素来横着走,没什么人敢惹他。可他却被一个年轻官员吓跑,这倒是奇哉怪也。    渐渐的曲朝露知道了那个年轻官员是谁。    ——凤翔节度使,连年位居“豫京四公子”第二的那位,也是严凉的好友。    记得严凉死前,两人的军队是联合作战的;严凉死后,凤翔节度使只能一人支撑,他在凤翔的兵力有限,撑不了多久。如今他跑来豫京,很可能是凤翔已经沦陷了。    但即便如此,凤翔节度使也是手握兵权的重臣,在朝堂上说话很有分量,也无怪王耀祖会怕他了。    七月十二日,曲朝露带着亲手做的青团,去城隍庙答谢严凉。    这些天她花钱调查了许多食谱,买了做青团的食材,又试做了好多次,才做出了令她最满意的青团。    总共十八个青团,整整齐齐安安静静的躺在紫檀木食盒里。曲朝露提着食盒,身上搭着件长到脚踝的玄色单薄斗篷,走到城隍庙的主殿门前。    为她引路的鬼差退去,换上主殿前守着的鬼差靠过来,检查她的食盒。    鬼差瞄了眼她这通身的玄色,看见了斗篷缝隙中透出的绯红裙褶,疑惑的问道:“你里面的衣裙看着很美,为什么要包裹黑斗篷,还包裹得这么严实?”    曲朝露回道:“郎君有所不知,我今日是盛装前来,走在街道上未免太扎眼,这才将自己包起来的。”    鬼差“哦”了声,也没再细问,确认曲朝露身上没带危险物品后,就请她进主殿了。    主殿很宽敞,曲朝露一眼就看见了城隍神像下的严凉,披着件宽松的泼墨流水云纹白色绉纱袍,英姿飒飒。    他正在批阅公务,知道她进来了,也没抬眼皮。曲朝露走到一旁,解开斗篷系带,将斗篷挂好,这才提着食盒,走近严凉。    “城隍爷。”柔婉的嗓音如石下绵绵的山泉,潺潺流到严凉耳边。    严凉正好批完最后一本卷簿,随意抬了眸看她,却刹那倒吸口气,几乎是愣在原地。    广袖留仙裙!    他没有想到她会穿着广袖留仙裙前来,更想不到广袖留仙裙到了她的身上,会是如此艳绝的近乎夸张。    这套裙装是明丽的红色,裙上千百幅褶皱凹凸的盛了殿内不均匀的火光,显得那裙子有数不清的层次,随着她莲步姗姗,在她身后缠缠.绵绵的迤逦。    分明是静致如鸢尾的美人,却承担着这样艳丽繁杂的衣裙,仿是为她的温顺婉转又添了层淡淡的无法驯服的逼人。    严凉忽然就想到咸祯帝后宫里那以美貌著称的两位贵嫔,从无数红颜脂粉的队伍里脱颖而出,一路连连晋升,只因她们美的倾国倾城。    一位艳丽如盛夏的阳光,不留余地;一位素雅如朦胧的下弦月,沁人心脾。    所有见识过她们的人都说,她们的姝色世间无双。但严凉却觉得,在此刻的曲朝露面前,那两人毕生的美好鲜妍,都成了衬托珠玑的鱼目。    严凉想到自己回溯曲朝露过往的时候,看见的那个生病的、长了斑疮的曲朝露。    她若是没生那场病,若是始终明媚鲜妍,说不准会使得刘亦贤生出恻隐之心,保她一条性命。    “请城隍爷安。”曲朝露停在一个恰当的位置,缓缓的跪了下去。    严凉从这个角度看她,尽览她的乌发和优美的锁骨。她并没有刻意做出复杂的发髻,不过是轻绾云髻,簪几朵彼岸花,却是映着她如雪白皙的肌肤,红红白白的异常瑰丽夺目。    有风自殿外吹进来,吹过花瓣似丝丝彩帛飘飘欲仙,拂面生香,勾过她耳垂上缀着的一对雪白珍珠的耳环。    那耳环正是曲朝露陪酒那次得到的赏赐品,璀璨白珍珠上烙着彼岸花的纹样,和她一身装扮互相呼应。严凉不由得忆起那日,她站在彼岸花海里,红唇衔着花枝,袅娜生仙。    他的眼底沉下去,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在重重的悸动。    这种悸动,真是越来越无法控制了。    “起来吧。”严凉的语调仍是四平八稳的,“听说你是来答谢我的?”    “是的,朝露谢城隍爷为我洗刷冤屈,大恩大德,铭感五内。”    严凉道:“客套话就不必了。”    “并非是客套话,我确实很感激您。”曲朝露磕了个头,这才起身,“所以特地来答谢城隍爷,为城隍爷献上朝露亲手做的青团。”    “青团?”严凉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青团,这两个字很微妙的触及到他心底的柔软回忆。    曲朝露走上前,打开食盒,将青团摆在了严凉的面前,“听武判官说,城隍爷喜欢吃青团,还请您赏脸尝尝。”    严凉唇角扯了个随意的笑,他并不是喜欢吃青团,而是喜欢他母亲做的青团。那是母亲留给他的最甜美、充满了追思的味道,并不只是一道点心那么简单。    他挑起一团青绿的、泛着柔和光泽的青团,送入口中,本是不在意的,却在尝到味道的那一瞬,整个人僵住了。    “你……”他几乎是瞠目结舌的望向曲朝露。    这也是曲朝露第一次瞧见严凉露出这样生动鲜活的表情,她心下喜悦,看来她成功做出老夫人的青团味道了。    曲朝露微笑道:“我听武判官说,老夫人制作青团会掺些蜂蜜和海棠花进去,我就试着做了做。看城隍爷的神色,想必朝露有幸学到了老夫人三五分手艺吧。”    岂止是三五分?严凉震惊于此刻蔓延在口齿中的滋味,竟和母亲的青团滋味如出一辙。有那么一瞬,他竟恍然觉得母亲还活着,仿佛还是许多年前的清明,他和大哥捧着青团相对而坐,笑得心满意足。    严凉的声音控制不住微微发颤:“你有心了。”    曲朝露依依问:“我可以坐在您旁边吗?”    严凉点点头,若是在平时,她一个小鬼要求坐在他旁边,他多半不会同意。但眼下,说不上为什么就想应允她。    曲朝露这便坐在了他旁边。    严凉没再说话,安静吃着青团。他的身影斜在朦胧的灯火里,寂寥的让人心疼。曲朝露知道他陷入了追忆里,没有出声,只静静看着四周。    这是她第二次踏进城隍庙主殿,上次来陪酒时,城隍神像被阳间毁掉,换了个新的。    曲朝露仰头看那新神像,神像打造得五彩灿烂,巍峨之身高耸,正襟危坐。它的五官确有几分像严凉,不过是做的圆润和蔼了些,但那一双黑曜石点缀出的眼眸,却颇有严凉的端方正气。    神像头顶上挂着张“护国庇民”的匾额,身前竖着他的牌位“承天鉴国司民升福明灵王”。    两侧还有新刷的楹联,题字“善恶到头终有报,是非结底自分明”。    曲朝露看罢,喃喃道:“一生肝胆,奉世人之安,予世人之欢。”    “你在说什么?”严凉问,他的声音在空廓的大殿里有几分缥缈。    曲朝露心知他是明知故问,却还是笑吟吟回道:“城隍爷纲纪严明,重家国而轻自身,正气浩然。”    严凉扫了眼匾额和楹联,“你就是根据这些东西得出的结论?”    “不,就算没有这些东西,我也知道城隍爷是怎样的。”曲朝露动容道,“您可是严将军呢……”    被她充满真心实意的眼波凝视,严凉无端觉得有些燥热,垂了目光将话题岔开:“你的青团,味道和家母做的很接近。只不过眼下并非清明时节,你送我青团,不觉得有些奇怪?”    曲朝露握了握滑溜溜的耳环,笑道:“现在虽然不是清明,但七月半快到了。这两个节日的主角,都是我们这些死人,我就提前来孝敬城隍爷了。”    还真是伶牙俐齿,严凉轻笑着道:“谢谢。”    “城隍爷言重,朝露送青团来,既是为了答谢您的恩情,也是为了表达自己的一番心意。”曲朝露忙将话题拐到了暧.昧的范畴,徐徐起身,在严凉面前轻轻一旋,百褶千华的留仙裙裾如绽开无数红艳艳的繁星,逼得严凉想挪开目光也不能。    “城隍爷送我这件广袖留仙裙,足足令我激动了好些天。据说从前汉宫飞燕穿着此裙,被风一吹,像是要飞去天上做仙女。朝露虽不敢自比飞燕,但也想请城隍爷说说,这广袖留仙裙穿在朝露身上,可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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