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炼到疲累时,蒲葵趴在小桌上歇息。曲朝露捧了茶进来,两人对坐。 蒲葵笑容如春日新打的花苞,说道:“曲姐姐,外面都在说城隍爷的好话呢,说他兢兢业业、公正廉明。” 曲朝露道:“东平侯生前便是如此,不贪名利,不慕荣华。他治下的军队纪律严明,作战勇猛。若是他还在战场上,定能将凶悍的异族赶走,可他死了,只剩下凤翔节度使一人支撑战局,也不知卫朝又有多少江山沦陷。” 蒲葵点点头,“是啊,我也是一直盼着东平侯能保住卫朝。虽然我们在京城,远离战场,可历史上被异族铁骑逼得迁都的王朝,还少吗?”她面有愁容,叹道:“地府里那些死了好久的鬼魂们不晓得东平侯对于卫朝百姓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我们却知道的清楚啊。曲姐姐,你知道吗?东平侯死后那半月,也就是我留在人世的最后那半个月,豫京百姓群情激奋,打砸官署,联合好些朝臣联名上书,称坚决不相信东平侯有谋反之心。东平侯忠义之心,天日昭昭,百姓们要今上务必给个交代。” “有这事?”这事曲朝露隐约听过,只是前些日子去鬼市找那摊主询问,摊主讳莫如深,曲朝露也就没再问。 果然还是像蒲葵这样死的晚的人,知道的多。 曲朝露问:“你还知道什么?” “还知道一点。”蒲葵喝了口茶,答:“东平侯死在狱中,今上一开始说是畏罪自杀,后来迫于朝野的压力,改口说是旧伤复发没能及时处理,这才遗憾殒命。紧接着就发生岑陌将军当街自焚的事,我当时不在场,听人说,岑陌将军在火中大骂今上软弱,还痛骂了王相一党的人。” 王相王呈继,卫朝的宰相,王耀祖的爹,是主和派的,和严凉一直政见相左、针锋相对。 王呈继总想对异族割地赔款,嫁个公主过去和亲,息事宁人。这在严凉看来,毫无羞耻心,毫无民族气节。 曲朝露想了想,记起严凉除了岑陌外,还有个叫岳麓的副将,三人情同兄弟,都是忠贞军士。 岑陌追随严凉而死,那岳麓呢?还在战场上吗,还是被夺权了? 她问蒲葵:“你可知道东平侯手下岳麓将军的近况?” “知道些。”蒲葵说,“今上体恤岳将军连失两位好友,给岳将军加官进爵,封了‘兴安侯’。不过……也把他的兵权收了。” 曲朝露不由感到一阵无力。纵然她已非活人,不用再面对国家被侵略的境况,可一想到自己根植的那片土地成了一块岌岌可危的挂在异族嘴边的肥肉,而那片土地的统治者还窝囊不已,她便感到失望愤怒,更为严凉不值。 他天之骄子,龙章凤姿,心怀大义,却为何是给咸祯帝这般庸碌之君当了臣子? 连着一个多月,曲朝露都没见到严凉。 严凉忙着给众鬼伸冤的事,足月没踏出城隍庙,将巡视忘川的任务交给了岑陌。 曲朝露想着去答谢严凉时不能空手,想弄些严凉喜欢的东西回赠给他,便去岑陌的必经之路上找他询问。 尽管曲朝露披着风帽,打扮得很低调,但依旧是鹤立鸡群,岑陌一眼就看见她了。 “露娘子。”岑陌笑出两排健康整齐的白牙,拱了拱手。 “武判官安好。”曲朝露欠一欠身。 两下问了礼,四周有行人幽幽而过,两人靠到街边房舍的屋檐下讲话。 曲朝露亭亭玉立,婉声问道:“不知城隍爷近来可好?自上次他为我正名,我还没去答谢他,想抽个时候去。” “哦,这样啊。”岑陌爽朗道,“侯爷就是忙,别的没什么。差不多再过五六天,手头的事就能告一段落,露娘子过来就是了。” “那就好。”曲朝露心定下,又试探着说,“城隍爷对朝露有大恩,朝露定不能只去说个谢字就完了,怎么也该带些回礼。武判官最了解城隍爷,可知他有什么喜欢的?” 岑陌是直来直往的粗汉,没什么心思,也没在意曲朝露是否有什么心思。 他摸着下巴想了想,告诉曲朝露:“侯爷幼时喜欢练武,少时喜欢作战用兵,不像豫京很多公子哥喜好花天酒地。别看侯爷是行伍之人,他也不怎么喝酒,怕喝酒影响战事判断。至于那些风雅的行当……侯爷倒是对书画有些兴致。” 曲朝露不禁想起自己那幅被严凉要走的画。 她思索了会儿,换了个方向问道:“那城隍爷可有什么爱吃的菜色或是点心?” 岑陌眼中一亮,俨然是曲朝露的话令他灵光闪现,忍不住击掌,“还真有!侯爷的母亲是江浙人,每逢清明前后,做得一手青团特别好吃。我每年都能吃到,那味道就是宫里的御厨都未必及得上!” “青团?”曲朝露微讶,“老夫人做的青团,和寻常青团相比,可有什么特别之处?” “这做饭的事啊,我不懂,就记得老夫人提过一次,说是加了蜂蜜和海棠花掺在青团里。” “只这两样东西吗?” 岑陌想了想,肯定道:“没错,就加了这两样。” 曲朝露点点头,她知道这些就够了,自己做点心的手艺也是极好的,相信能做出十分美味的青团,尽可能的去接近老夫人的青团滋味。 “多谢武判官相告。”曲朝露含笑,欠身施礼,黑色的连帽斗篷因着她屈膝的动作,在地上漾开一层涟漪般的褶子。 岑陌摆摆手,“露娘子客气了。”却又因着提到严凉的母亲,忍不住长声叹息:“老夫人贞静淑慎,与老侯爷也是伉俪情深。可怜老夫人走的时候,侯爷才十五岁。” 曲朝露被岑陌眼底的悲戚所感染,也跟着有些难过。 卫朝谁不知道东平侯一家满门忠烈,那老夫人向氏自嫁入侯府,和老侯爷聚少离多,大多数时候都在家里默默等着在外征战的老侯爷归来,独自拉扯两个儿子。 大儿子到了七岁,就跟着老侯爷去了军营;然后就是小儿子到了七岁,也去了,只留下向氏一个人守着侯府。 异族是十年前开始攻打卫朝的,那些人从雪山和草原上来,勇猛好战,锐不可当。 那一年,老侯爷力挫异族军队,却因身受重伤,没能熬到豫京见向氏最后一面。 随棺回来的两个儿子,抱着向氏,陪母亲痛哭达旦。 先帝下旨厚葬了老侯爷,抚恤严家,命大儿子袭爵。 两个儿子继续上战场,一走就是好些年,与向氏只能书信互通。 侯府的附近住了不少达官贵人,他们都知道,几乎每天傍晚都能看见向氏独自一人立在门口,遥望北边的方向,望穿秋水的等着儿子们回来。 她等啊等,终于等到了,等到了躺在棺材里的大儿子和浑身是伤的小儿子。 向氏悲痛欲绝,没过两个月就忧郁而死。 整个东平侯府只剩下刚满十五岁的小儿子,他袭了兄长的侯爵,被先帝封为神策将军,继续抗击异族。 他的封赏下来没多久,主战的先帝就驾崩了,继位的咸祯帝受王相等主和派的影响,渐渐暴露了骨子里那懦夫的原形。 曲朝露觉得严凉太是可怜,他父亲也好、兄长也罢,至少是不辱帝王下达的使命,为国捐躯,死的重如泰山。而严凉呢?独自一人,无亲无助,死在自己人的监狱里,背后的君王更是个软骨头! “露娘子?”岑陌轻唤了曲朝露两声,她都好像没听见,一双眸子出神的凝望一片空虚。 岑陌狐疑的打量曲朝露,发现她的眸底湿漉漉的发红,竟像是要哭了。 岑陌不禁诧异万分,忙又呼道:“露娘子!” 曲朝露蓦然回神,脑中一片激灵,收不住眼角残留的一丝迷蒙,仍旧显得略略怔忡。 抬头迎上岑陌充满疑问和探寻的眼神,曲朝露凄楚一笑,缓缓将凄楚的笑意变淡、淡到无迹可寻,垂眸道:“朝露失礼……” 岑陌道:“说什么失不失礼的,只是你忽然发呆,我还以为是怎么了。” “劳武判官挂心,我方才不过是想事情。”曲朝露恭敬笑道,“耽误您这么长的时间,朝露就不多打扰了,先行告退。” “好,你慢走。” 曲朝露施礼退去,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踩在云朵上,一颗心惴惴的,没有一点着落的感觉。 头顶是幽绿暗紫的天穹,绢红的挂灯在街角轻轻摇晃,衬着满街来往的鬼影,叫人心里寒浸浸的发凉。 整个地府都充斥着宛如是初春夜晚料峭的寒冷,那是亡灵的气息,那么的阴魂不散。 曲朝露用手指在眼角一抹,指尖沾上了泪。 不过是听了一个故事,回忆了故事的全部,她怎么就哭了呢? 大约是因为严凉的故事太惨,而听了这个故事的人,也大约都会情不自禁的难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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