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逢

英招研究了孽缘簿几日，发现那的确是个神奇的东西，无论你翻到哪页，只要轻点一点纸卷上的名字，这人的一生便会像走马观花一样显露在眼前。　　　　英招翻到自己那页，指肚轻轻摩挲了一下薰华的名字，她的一生便如皮影戏一般绘声绘色的在英招眼前演绎开来。还是那张熟悉的面孔，浅笑盈盈的样子分毫不变。原来这一世，她是无痕山上的一棵仙草，这会儿已修成了人形，被梁国的一说书先生认作了干女儿，生活在大都会的一家酒楼里。　　　　英招想着，是时候，该去见见她了。　　　　彼时薰华转生到都城外，那守护梁国数世的无痕山上，她一出生便有着千年法力，短短几年就修成了人形。却因对未知世界与生俱来的恐惧，终日躲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山洞中，像一尊石像一般抱膝缩成一团，直到被莱喜楼的说书先生喜谷子捡了去，收做干女儿。　　　　喜谷子原是一迷毂树仙，因为不喜欢天界的条条框框，于是自愿放弃了飞升仙官的机会，隐了自己的仙泽，混迹于尘世，开了家酒楼。他既是莱喜楼的掌柜的，也兼职说书先生，像个凡人一样生活了数百年，深谙仙在尘世过活的生存之道。　　　　那时喜谷子对薰华讲，一出生便自带法力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犯了错，被毁掉仙身，罚下界的仙子，一种是修行时走火入魔，失去仙格的堕仙。薰华听完之后，觉得自己简直太惨了，于是就想着，反正飞升了也会掉下来，那还不如做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因此下定决心把修行的时间全部用来吃喝玩乐，做生意赚大钱，每天在酒楼里从清晨忙碌到傍晚，给自己找一堆事做，发誓绝不再踏入仙道一步。　　　　喜谷子听闻这话，便摸摸薰华的脑袋，说她爱给自己找罪受。薰华忙了一天，只觉得腰酸背痛，这时躺在喜谷子那把舒服死人不偿命的摇椅上，惬意的哼哼道，“作为一个命途多舛的人，总要把生命折腾个够本儿，才对得起老天爷给我写的故事啊！”　　　　喜谷子被逗得哈哈大笑道，“第一次遇见你，我就知道你是一头倔犊子。”　　　　薰华极爱听喜谷子讲他们初遇时的故事，爱听他怪里怪气的描绘那个表情严肃，不苟言笑的小女孩儿。　　　　“看到你表情我就觉得自己上辈子欠你的。”　　　　“所以你就把我捡回来了？”　　　　“是啊。”他笑着说，“我可不是欠债不还的人。”　　　　喜谷子还记得他捡到薰华的那天晚上，月亮又圆又大，月华洋洋洒洒的覆盖了整个无痕山，灿烂极了。他本想趁着夜露采摘几篮新鲜的牡丹酿酒，却没成想，借着月色，在一方窄窄的山洞中见着一小小的身影瑟缩成一团。　　　　他走近来看，只见一个脏兮兮的小丫头抱膝蹲坐在地上，身上不着寸缕，青苔爬满了全身，像是已坐了许久。他拍拍那丫头的肩膀，刚一接触到她，便感受到一股清澈的仙气从指尖传来，这么小，竟已有了千年修为。　　　　“丫头，你在这里做什么？你坐了多久了？”喜谷子柔声问道。　　　　薰华抬起头来，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在夜色下发出清透的光来，却是毫无情绪和焦点的。她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立在自己面前，周身萦绕着一层薄薄的仙气。　　　　在这里做什么？她不知道。坐了多久了？她也不知道。于是她茫然的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喜谷子看着她那双毫无神采的眸子，怜惜的摸了摸她的头顶，“那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她的脑中本是空白一片，听到这句话竟凭空记起了两个字来，“薰…华。”是的，她只记得自己的名字了。　　　　喜谷子叹了口气道，“真是个可怜的孩子，你愿不愿意跟我走？”　　　　薰华楞楞地看了他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　　　　一晃就是十年光景，彼时薰华翘着二郎腿，手中端着盘瓜子，嗑得正香，“老头子，你说……我为什么唯独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呢？真想知道，自己以前有没有认识些了不起的仙人，他们又是什么样子的。”　　　　喜谷子握着一柄乌木烟杆儿，正喷云吐雾的好不自在，一时间也顾不上搭理她，于是敷衍答道，“仙有什么好认识的，仙都差不多，我不也是仙吗？”　　　　薰华嗔怪他回答的一点都不走心，喜谷子却笑呵呵的说道，“你能记得自己的名字就是件顶好的事了，每个人的名字上都是结了缘的，也不用太执着于那些失去的记忆，若是还有些牵绊，你的有缘人自会来寻你。”　　　　薰华爱极了这个缘字，便不再与他计较。　　　　城外的草芥寺里有个爱吃酒的丑和尚叫浅道，常常到莱喜楼里讨酒吃。他的两只眼睛被一条长长的伤疤贯穿在一起，疤痕狰狞的覆盖在眼皮上，使他只能半睁着眼睛视物。城里的小孩子们都很害怕他，私下里喊他怪物，其实他人很好。　　　　喜老头念他是出家人，看起来又身世可怜，所以从不收他酒钱，浅道也乐得自在。于是他便常在楼里布道，讲经说法，也算还了老头子施他薄酒的人情。他的佛法里也总离不开这个缘字，什么缘起缘灭，缘聚缘散的。薰华听不大懂。　　　　“缘啊，定是个好东西罢！”　　　　浅道已经喝的醉醺醺了，脸庞红红的，摇头晃脑的指着薰华大笑。　　　　“好东西？哈哈哈！好东西好东西，真是个好东西！”　　　　他拿着酒葫芦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挣扎着爬到了桌子上，指着天大喊大叫，　　　　“它叫你哭！叫你笑！叫你想忘也忘不掉！”　　　　瞧，他醉的多凶，现在不但脸庞红红的，连眼眶也红了。　　　　“忘掉什么？”　　　　浅道不说话了，张着嘴发出一些呜呜哇哇的怪音，然后向后一仰便摔了下去。不多时，桌子底下就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呼噜声。他又这样，话没说完就醉到了。　　　　不知道缘是什么并不妨碍她爱这个字，薰华依然在日日期盼着自己与凡世的各种尘缘，她总觉得会有一个有缘人在晴好的日子里，笑着来到她身边，对她说一声，好久不见。　　　　……　　　　梁国大都会名叫金城，因四季如春，开满了姹紫嫣红的牡丹，所以也被称作牡丹城。英招出现的时候正直牡丹花期，空气中满是热乎乎的阳光与甜腻腻的牡丹花粉的味道。　　　　薰华还记得，那日英招翩然而至，隔着十几步就感受到了他身上澎湃的仙气，那是薰华记忆里第一次见到喜谷子以外的神仙。　　　　那老头子嘴里真是没一句正经话，说什么神仙都差不多，可这人完全不同于喜谷子的邋遢放浪。琥珀色的眼眸，轮廓分明的嘴唇，高挺的鼻梁，还有如瀑长发披散在身后，竟是那样的好看。再看他的穿着，也是十分讲究，一身金色的长袍，上面是上好的丝线绣制的百花图，流光溢彩，绚烂无比，美得让人挪不开眼睛。　　　　英招逆光站在那里，直叫她看呆了去。他抬起眸子在酒楼里扫视了一周，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便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他的眼角就那样弯起来，像一只狡猾的狐狸一般。薰华只觉得心脏颓然漏跳半分，这场景不知为何有些似曾相识，她在脑中仔细搜索了一阵儿，却依旧是一片空无，这记忆还真是消失的彻底。　　　　英招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静静的坐到了楼梯拐角处的窗子旁，那里景致最好，可以将全金城一览无余。薰华心想，这个人连挑位置都这么讲究。　　　　像所有酒客一样，英招点了一杯温热过的牡丹甜酒。这是莱喜楼的招牌，用花期里开的最好的牡丹花蜜酿成的酒，酒味清新，甜而不腻，牡丹花的芬芳可以在口中绕舌三日而不去。它又极爱醉人，一般没有人能喝两杯以上，因此很多人都慕名前来品尝，莱喜楼也借此声名远扬。　　　　薰华鬼使神差的端着酒盅走了过去，细风滑过英招的衣袍侵入她的鼻腔，那是一股清爽好闻的百花香，有种熟悉的感觉惹得人鼻头酸酸的。她把酒轻轻放下，净白的陶瓷瓶与黑檀木桌子磕碰出一声清脆的叮当响。　　　　“客官，您的酒。”　　　　英招转过头来看着她，继而又是一个淡淡的浅笑，他开了嗓子，声音温温柔柔的十分好听，有一种让人心安的感觉，说出来的话却让薰华莫名红了眼眶。　　　　“华儿，真的，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