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仙站在泠泽岸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思定了定。她摊开手来,被她握在手里的七宝长相锁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在玉髓里肆意游走。    英招按她说的时辰如约前来,远远看到那小小的身影立在河边,如同一张轻薄的纱幔般,仿佛随时都会同唯妙的晚风一起,渐渐飘散在浓如陈墨的夜色之中。    英招皱了皱眉头,这一幕,他不大喜欢。    千万年来,为了打发时间,英招常常拈书来看,千书阁的书都让他看遍了后,他就将手伸到了天界外,于是凡人杜撰的坊间故事他也看过不少。而这一幕,恰巧像极了凡人戏本子上记述的那些情节,凉如水的夜色,背影如雾的少女,还有不合时宜的他……这仿佛是为离别的故事,量身定做的场面一样。    满眼,皆是哀色。    那些戏文不总是说吗,粥粥一迹窈窕影,素眉垂垂花簪倾,吾问何谓?侬言已是归去时矣。    想至此处,英招的眉头皱的更深了些,可笑,这怎么会是离别的时刻?他当是想多了。    “丫头,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要奉劝一句,现在回头还为时不晚。”    小仙听到英招的声音,转过身来笑的十分灿烂,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像月牙一样弯成了一个好看的弧度,清秀的眉目,如同一束绽开在夜空中的烟火。英招忽然觉得,她似乎长大了一些。    从前小仙在他眼中,不过是一个矮矮圆圆的小姑娘,肉肉的脸蛋儿,肉肉的手掌,还有甜甜的笑眼。    今日英招却觉得她肤光胜雪,双眸从前是一泓清澈的净水,如今却平添了几分媚色,恰她为他窗前换上的新鲜花枝,刚刚吐露了芳华。    头发因为长长的缘故,一改往日的两个圆圆的发髻,如云秀发随意披在身后,闲散的垂在一处。个子……似乎也高了一些,旧裙摆不再对那一双纤细足踝遮遮掩掩,露出了一对弓鞋细碎,罗袜轻盈的小脚,看上去又青涩又可爱。    他都没发现,和初见时相比,她竟已长大了这么多,出落的越发像一个风姿卓绝,可以独当一面的女仙了。    “上神,你还记得我们初次见面时的场景吗?”小仙背手在泠泽河岸来回踱着步子,装作心不在焉的问道。    往事回魂,她咬着嘴唇说自己不会开花的样子,现在想来,依旧历历在目,一时间满是回忆的温存味道,“记得,那天是你第一次为我奉茶。”    小仙闻言停下步子,苦笑着摇了摇头,他果然不知道。    “不是的,我第一次见你是在那棵大树下,”她指指一旁的一棵古树,看了看英招略有些疑惑的神情,继续说道,    “那时我还是一棵不起眼儿的小草,没有人注意到我。本来没什么上进心的,对修行一事着实欠缺兴趣,只想着躲在树荫的庇护下,浑噩度过此生。当时是那样的不上进。”她摸摸发尾,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可是有一天,我忽然遇到了一个如斯静好的男人。他孩子气的打翻了泠泽一个浪头,无数珠玉般的水滴,就布满了宝蓝一碧的苍穹,真像仙法制出的幻境一般。然后,他自虹彩中来,在万千繁花中注意到了我,这棵本该被所有人遗忘的,傻乎乎的小草。    那人弯下腰来,笑的可真好看,你知道他对我说了什么吗?”    英招闻言垂下眼帘,轻轻叹了口气。    那日天气晴好,他立在泠泽河岸,突然觉得天空少了些色彩,于是抬手轻挥,空中便多了几道曼妙的彩虹出来。他远远的看到树下有一棵青嫩的小草,沾湿了几滴晶莹的露珠,颤巍巍的抖动着身子,于是玩儿心大起,走到她身边,慢慢开了口,语气温柔如水。    “小草,你喜欢这雨吗……”英招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句熟悉的话像淘气的鱼儿一般溜进了她的耳朵。    小仙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点点头,颊边有些泛红,“嗯,当时我就觉得,这样温柔的人,该有更多人爱他,而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与花为伴。”    英招摇了摇头,抬起眼眸定定的看向她,“那只不过是我的一个无心之举,你又何必挂在心上?”    “可是,你的一个无心之举,却让我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你。”小仙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向英招的一对眼睛里瞬间盈起了水雾。    “你不明白的吧,喜欢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它来的常常很突然,只要来了,就会好生任性的赖着不走了。所以后来我就决定,一定要让你学会爱,让你也知道一下爱人的苦涩和甜蜜。    上神,爱是一个很深奥的话题,很多人空有一颗心,却不知道如何去爱人,但他们依旧很努力的去寻求爱与被爱,所以即使你连心都没有,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爱不是千金难求的东西,即便你永远不能懂得,爱到底是什么?但它带给你的悲伤和喜悦都会清楚的印在你的记忆里,只要你肯伸出手,就会有人愿意留在你身边。我不奢求你能明白,只是希望你不要总是形单影只的,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总说你没有心,不懂爱,但懂不懂是一回事,需不需要又是另外一回事。扪心自问一下,我陪在你身边的这些日子,其实也挺开心的,不是吗?”    一下子将想说的一股脑全说了出来,也不知道他听进去多少。不过,这样就足够了……小仙向后退了两步,摊开手掌,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绯娘,是时候了。”    英招还沉浸在她的话里,一转眼那小小的仙子已经被一阵绯红色的雾气卷上了天空,他抬起头来有些茫然的看着她,不知该作何反应。第一次有人说喜欢他,第一次有人说想要去爱他,他有些不知所措。    “上神,关于爱,我要教你的第一课就是自私。今日我所做的一切全是为了让你记住我,愿你日后每想起这一幕来,都会感到追悔莫及。”只有这样,才能逼迫他去学爱人,世间也唯有悔恨,最能害人,也最能度人。    言玄璟冲进悬圃,正看到小仙被卷上天空的那一幕,而英招则呆呆的站在一旁,没有任何反应。    他冲上前去,一把抓住英招的衣领,眼中泛着危险的狠光,“你在做什么!为什么不拦着她?你可知道,同那锁里的灵交易,便是选择了以命相抵!”    雪芜和眉月紧随其后,一进来便听到阿修罗王冲着英招神大吼。    什么?那七宝长相锁,竟想要了那小仙的性命……    雪芜不可置信的向后退了一步,怎么会呢,她只想气一气英招,却从没想过要闹出人命来。那样一个简单的愿望,为什么会搭上性命呢?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那方言玄璟依然抓着英招的衣领,直将那衣料矜贵的外袍攥出了几道刺目的褶皱,“那锁里的灵名叫绯娘,我之所以把她困在身边,就是因为她已快要冲破了锁的封印。她处心积虑上万年,只需再有一副明净的仙身祭了那玉锁,她就能够冲破束缚了!”    英招看着衣领斑驳的皱痕,一时间烦躁的厉害,他打下言玄璟的手,口中轻唤了几声,便将佩剑问昀召唤到了身侧,他翻手握住剑柄,提剑便要冲进那红雾当中去。    刚走出几步,却又回过头来对言玄璟说道,“我当鬼王是个能谋善断的,没想到却是个连自己的法器都管不住的无能之辈。”说罢,便御风飞进了那妖冶的雾中。    言玄璟听闻这话,愤怒的心火一阵阵涌上来,直欲叫他将牙齿尽数咬碎了去。眼下不是和英招计较的时候,没有多想,他抄起腰间的白骨鞭,也紧随其后的冲了进去。    无论二人如何劈砍冲撞,那红雾像是铜墙铁壁一般,半分都撼动不了,不仅如此,它射出的点点光箭十分厉害,饶是有仙气护体,二人身上还是留下了不少繁密的伤口来。雾气顺着伤口侵入四肢百骸,钻心的疼。    英招被那雾气破了仙法,一个不甚便从半空中跌落了下来,而言玄璟却像毫无知觉一般,还在拼命劈砍着雾气。安寒的笑脸又出现在他眼前,像鬼魅一般挥之不去。    不行,不行,不能让墩子像安寒一样死掉。    小仙看着他的样子,心中不忍,终于开了口,“阿璟,放弃吧,你已经受伤了。”    言玄璟吼道,“放弃?我阿修罗王从不知放弃为何物!我还欠你三个愿望,我可不是欠债不还的人,所以你绝对不能死!你被那锁骗了,你可知等待你的会是什么!”    小仙无奈的看着他,“绯娘同我做的是公平交易,她已将代价告诉了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言玄璟已杀红了眼,墩子的话他一句都听不进去,“狗屁公平交易!想要的东西向来都是要自己争取来的,而不是用生命交换的!你傻不傻?”    ……但是也有那种,无论怎样努力都得不到的东西啊。    既然死都要死了,不如再送这个脾气不太好的朋友一件小礼物。小仙对着那方玉锁缓缓的开了口,“绯娘,你可不可以让阿璟恢复三觉?”    言玄璟听闻这话大惊失色,“不!不!”    小仙话音刚落,一个空灵的女声便在四面八方回响开来,“你决定了?这次,要用你的回忆来换……”    命都没了,带着记忆去轮回只会徒添痛苦,没有多想的,她点了点头,“好。”    言玄璟手上使足了力道,一鞭下去,终于将那红雾劈开了一道缝隙来,他奋力伸出手去,抓住了小仙的手。原来,她的手是这样的触感,原来,她手上的温度是这样的温暖。来不及反应,下一刻,红雾大涨,将他弹了出去。    言玄璟狠狠的落到了地上,脸上满是绝望之色。还是……没能救她。    小仙的身上已有了变化,她脚踩着碧蓝的浪头,在海子上翩翩起舞。漫天的紫色花瓣从她的指尖发梢生长出来,然后轻飘飘的落到水面上,形成了一片紫色的花海。    直到这时,她还是笑着的,笑着在水面上打着圈圈,一圈圈起伏的涟漪将花瓣推向英招脚边,带来一阵温柔的馨香。    她的嘴一张一合,声音远远的传进了英招耳畔,“看啊,我终于开出花儿来了,你喜欢吗?”    英招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站在岸边看了很久很久,看着她的身影由近至远,最后消失在一片朦胧的夜色之中。    一切……都结束了。    红雾慢慢消散,小仙和绯娘全都不见了踪影,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只留下了一片曼妙的紫色花瓣,在水面上同浪花浑然不觉的嬉闹着。    七宝长相锁落在阿修罗王脚边,里面已没了那抹气息,失去了灵气,如今它已是一个毫无用处的俗物。    言玄璟抓起那方玉锁,将它狠狠握在手里,冰冷入骨的触感从掌心直传到了心里。他拾起白骨鞭踉跄的朝雪芜公主走去,眼中尽是恨色,周身杀气萦绕不散。    雪芜恐惧的瞪大了眼睛,想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想要呼救的声音也扼在喉间,没人能救她。    下一刻,英招飘然挡在了鬼王面前。雪芜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松了口气,言玄璟则像疯了一般怒吼道,“让开!今日这女人休想活着离开!”    英招冷冷的转过身去,盯着雪芜的一双眼眸里满是寒色,问昀剑不住的抖动起来,发出了几声兴奋的啸声。    手起剑落,雪芜来不及反应,一双清白臂膀就掉到了地上。旁边的眉月大惊失色,伸手欲去给自家主子捂住伤口,可血水却像喷涌的热泉一般,怎么都止不住,颤抖的双手上满是黏腻的血腥味儿。雪芜反应过来,一声凄厉的哭喊便响彻了悬圃。    英招仍面无表情的立在她面前,雪芜的血溅在他脸上,此时的英招在夜色的衬托下,如同一只入了魔的妖兽,令人胆寒。    薄唇轻启,像是久冻的冰棱坠在地上时发出的脆响,冰冷又无情,不顾面前的哭喊,英招轻轻的说道,    “我说过,若公主再敢伤我圃里的一花一草,我便会卸了你的一双臂膀。”    我说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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