菁黎从起州来了信,信上说她一切都好,旧屋还在,她着人一番修葺就住进去了,正打算开间铺子,卖她的胭脂,问她可愿。 玉绳提笔回信,她也想开胭脂铺子来着,赚钱养小郎,但娘亲必然不许。再转笔写了近况,写了战事,写了花红寺,写了新得的话本子,写满了三张纸,玉绳把它与菁黎提到的胭脂配方塞进信封,想了想,把准备塞进去的土偶儿放回窗边。 容源逗着小胖子分冬,给他变着戏法,仙人摘豆,三仙归洞,手到擒来,分冬在旁边一会儿惊呼一会儿疑惑,容源可乐。 玉绳看看那边,小时候她也像分冬一般,而玉绣尽管一脸好奇也是淡然看着,后来玉绳逼着容源教她,容源就没有给她耍过,尽爱去逗弄外边的小孩儿。 用了饭,玉绳把信使容源送至门口,容源往前踏几步转身,一脸肃然:“星星,听表哥说,你可以与重三玩,但不能太近,你想要美男子,表哥给你找,重三,要不得。” 玉绳睨他,容源叹气:“你想想,你今天提了几次‘重三’几次‘臭和尚’?”见她一脸疑惑,容源扯扯嘴角,“总之,你不要被他勾了魂,重三,他不行。”看她的样子也差不多被勾走了,也不知姑姑是如何想的。 玉绳没有回答,容源已经挥手下山,抬头望天,看起来要下雨了。 玉绳回屋小憩,醒来时外面灰蒙蒙,已经下起了大雨,问菊笑,才知自己睡了一个时辰,这雨刚下,容源应该没有淋着。窗边的泥偶笑得僵硬,仍是含情脉脉,玉绳拿纸折把小伞,插在两人中间,啧,小情人幽会遇上大雨,打把小伞,你侬我侬。 “你想想,你今天提了几次‘重三’几次‘臭和尚’?” 容源的话响在耳边,玉绳把玩着玉蝉,仔细回想着。 重三之于她,该是玩伴罢,如同菁黎,如同虞沫,如同少时邻里玩伴。重三懂很多,他会雕玉,教她吹箫,教她写字,虽然不给她读话本子,但会讲许多故事,江湖传说,仙人之道,还会给她讲道理,笑了好看,说话好听,会听她胡说,会愿意让她染指甲。怎么会有那么好的一个和尚,玉绳又想,嗯,他毕竟曾是太子,如今落到吃斋念佛的下场,云泥之别,他没有成魔已是不错了。 玩伴离开,她会提起几句,不正常吗?这花红寺里,能提的人除去分冬就是重三了。她除了想让重三做她的小郎,倒没有其他不该有的想法了。 嗯……玉绳再想想,如果可以养小郎,她第一个该会要了重三。 心痒痒…… 玉绳收起心思,容源今日来,说中元夜时,景涂攻城,被城外的乞丐帮打回去了,听说驻扎在溴折山,说书先生称这是“鬼军败战”,大快人心。但没快到她心里,不知爹娘如何,兄姐又如何了。 溴折山……花红寺后山再后边就是溴折山,溴折山从都城蜿蜒至津州梨州,地势复杂,传闻有些商队运货贪捷径走的溴折山,一去不返。 大雨过后,天清气爽,玉绳叫上玉绣分冬,与菊笑竹肤一道采荷上的雨珠,打算用来制口脂。 阿大阿小到花红寺后,就被遣去砍柴担水,说是要抵他们住在寺里的花销。姑娘们要撑船采珠,他们自要护着,阿小划桨,阿大照看着姑娘们。二姑娘最喜欢做这些奇怪的事情,不过天上下的雨落在了荷叶荷花上,还能成仙露不成?真要这天上掉的仙露,拿桶拿盆接了就是,何必这般折腾。阿小这样说给十岁的二姑娘时,二姑娘气得让他下雨时拿盆接了五盆雨,阿小便只在心里嘀咕了,姑娘家就是爱折腾。 “阿大!捉只鱼给我烤了吃罢?”她垂涎这湖里的鱼许久了,那肥大的金鲤鱼,想来该是可口的。 阿小回头想提醒他的好姑娘这里是寺庙呢,分冬就急了:“小施主姐姐,这些鱼不能吃的!不能吃鱼的!”就这一句来回念,急得要掉豆子,玉绳只得正色道:“我不吃,就是逗逗你。”趁他不在再吃…… 分冬听了放下心,咧嘴道:“小施主姐姐,为什么要荷花上面的雨水呀?寺门口的大缸里装满了,你要就直接从那儿打呀?师父不会骂你的!” 阿小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回头对小和尚比手势,看二姑娘无奈的样子,自己笑了半天,把船撑到边还没够,阿大面无表情看了弟弟一眼,阿小赶紧忍住,免得二姑娘看了生气,他可不想再接那天上的仙露了。 菊笑也笑了半天,捂着肚子下船的,竹肤倒和她的三姑娘一般,只带着淡淡的笑,玉绳语塞,她也忘了为何要集这花上的雨水,该是少时书上看的,带着花露的花制胭脂更好,便想着花露收了也好,花上的雨水该也好,这般就成习惯了。 分冬还在看着她,她信口胡诌:“荷花上的雨水更甜呀,做的口脂就甜甜的,好吃,”又想起端午要采露,便加一句,“还能辟邪,驱虫。” 向来小施主姐姐说什么,分冬就信什么,点点头看她手里的盒子:“小施主姐姐,你做了口脂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呀?我想送给阿墨哥哥。” 阿墨哥哥?那个青衣男子吗?玉绳想想他抹了脂粉,涂上口脂,嗯,倒是不错,便应了分冬。 要是重三涂了口脂会是怎样一番颜色? 口脂不难制,玉绳赶制了几只,就给了分冬。 分冬抄了经书,塞了糕点,就拉着玉绳带上小白去找阿墨哥哥,小白倒是长得快,刚见时它还是小狗子,如今玉绳都不能一手拎起来了。 分冬的阿墨哥哥在后山更远的地方,玉绳算着,小花园大约在溴折山与小山的交界处,临渊亭该在溴折山里头了? 小白屁颠颠在前边开路,扑蝶舔露咬花草,把路开得乱七八糟,不时跑不见了还要分冬把它叫回来。 妍墨没有出现,分冬也不失望,把口脂和糕点藏在树下,对着空荡荡的林子喊一声:“阿墨哥哥——分冬给你带了东西,你要记得拿啊——”分冬又从里边掏了两个绿豆饼,递给她一个,招呼她走了。 这样能把妍墨叫来?他在哪儿? 分冬含着绿豆饼捂着嘴:“阿墨哥哥耳朵好,要找他喊一声就行了。” 玉绳咬一口饼,这个妍墨要么是真的耳朵好使,要么就是在这附近了。 分冬给阿墨哥哥送了口脂,开心得睡不着,缠着小施主姐姐读话本子,玉绳拿了重三房里的诗本,念得昏昏欲睡,终是把分冬哄睡了,玉绣房里熄了灯,今夜是竹肤守夜,玉绳让菊笑自己回去睡,她不用伺候。 回了屋子,玉绳望着浓墨般的夜色半晌,终是下了决心。她没有夜行衣,好在之前让人仿着短褐做了几件,玉绳翻出玄色短褐换上,出门之前又回头,把几沓话本子搬到床上,薄被盖上,想了想,把门从里头关了,从窗子爬出去,下地时不小心伴了下,原是那扑蝶的泥偶掉了,她捡起放在窗边,窗从外头关不上,只得掩着。 整个寺里都静着,约莫是都睡下了,玉绳喝口她藏着的酒,勉强壮了胆,提着灯往后山走。 “土地爷爷神武大帝,我萧玉绳年芳十三,还没养小郎呢,请一定要保佑我,待我寻了爹娘兄姐,回去一定好瓜好果好香供着你们……” 玉绳念叨着,凭着记忆走着,百日就觉得漫长的路此时更长了,跌跌撞撞到小花园时,玉绳估摸着该要子时了。 七月一入夜,就凉了几分,穿的短遏不遮风,玉绳摸摸手臂,停下休息。月下的小温泉仍冒着热气,玉绳蹲下身撩撩水,身后传来“咕咕”几声,往后一瞧,竟是一只大枭鸟,瞪着眼睛挂在枝上看她,玉绳一惊,站起身后退,却忘了后边是温泉,脚一滑,哗啦摔进了泉子里。 枭鸟也哗啦振翅,叫着飞远,似笑声,在这林子里环着。 “枭者,邪也,喜食腐肉,笑之则恶之,”重三指着书上那一句,“若听到它笑,你就走远些,是附近有人死了或是有将死之人,”他一顿,又道,“它们有预知能力,笑了,就是要出事了。” 玉绳在温泉里打个哆嗦,它在她周围笑,是预知她要出事么?本来借酒壮胆,此时酒早散了,玉绳摸摸腰间,酒壶不知掉哪儿去了,防身的小刀也掉了,火折子还在,但该也湿透了。 挣扎着想爬出温泉,却使不上劲,左边脚踝钻心疼,玉绳摸下去,肿了,想来是摔下来时崴了。突然一个滑溜溜的东西滑过手边,是蛇?玉绳一惊,不敢再动,抬眼看见远处一个黑影走来,是妍墨或者重三吗?玉绳激动起来,想挥手喊他,又冷静了,那人脚步蹒跚,跌跌撞撞,醉酒似也,必不是她认识的,也不知是好是坏, 那人踩上地上枝叶,发出“啪啦”的声,往温泉这边走来,玉绳低头祈祷,一只虫子碰上攀着岸沿的手,玉绳一瞧,竟是一只大蜘蛛!玉绳惊叫一声,抽手甩开,又跌了下去。 “哗啦!”一声,必会引起那边人警觉,玉绳挣扎着爬起,心底叹息。 “萧娘?”那人轻声问一句,“星星?” 玉绳一愣,是重三的声音,再抬眼看,真的是他,眼底不自觉染了雾气。 重三飞身过来,看她湿漉漉的头发湿漉漉的眼,好笑道:“你大半夜来这儿泡温泉?”他刚才没有察觉到有人,听到哗啦声看来她刚好扎进去,再扑腾站起来,还以为她在这儿泡温泉。看她神情不对,重三犹豫一瞬,把她从泉子里抱起来,借着月色看她,她抹了把脸,就开始掉泪珠子。 “我弄疼你了?”重三慌了,看她抓着自己前襟大哭,不知所措,只能笨拙地拍着她的后背哄着,她右边身子靠过来,重三低头,她左脚抬着,想是受伤了,又想到她才刚叫了一声,也不知是碰了什么,哭得这样伤心。 重三抱起她坐下,她也不反抗,抱着他呜呜叫着,口中含糊不清说着什么,重三只捕捉到“鸮”“蛇”“蜘蛛”几个字眼,猜测着该是被吓着了摔下水,听她的哭声他心都要被揉碎了,只恨不得自己化成她替她受那份苦痛。 “不哭了好吗?星星星星,”重三叹气,揉着她的湿发,自己被打湿了无所谓,她这样湿漉漉明日该着凉了,“给你讲故事好不好?你知道阿菀和李裕后来怎么样了吗?阿菀走了,李裕如愿坐上了那个位子……他死时,想的是能不能在黄泉路上遇见他的傻阿菀,她还没来得及母仪天下,陪着他看那天下,却因他死了……”他哑着声音,闷了一会儿,“……回到了他十三岁那年,他提前遇见了阿菀,阿菀啊还是小小一个团子,无忧无虑,笑起来倾国倾城,”他笑起来,“那么小哪有倾国倾城之姿,他想她,使劲儿成长,变强,再与他的小阿菀相遇,小心翼翼追着她,小阿菀终于记住了他……” 手轻拍着怀里的人儿,重三闷着声音,絮絮叨叨说着。 “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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