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笃笃笃……”  熟悉的敲门声,玉绳放下木梳,披上外袍。  天上月儿被几片云遮去了光,小院外门廊,重三提灯倚着墙,望着那道弯月,似在思索如何把云赶走,好逗小姑娘开怀。脚步声由远至近,院门打开,重三懒懒看向探头探脑的小姑娘,她该是沐浴不久,头发还有些湿。  玉绳却先看向他手里的灯:“咦?这个灯?”  他拿的是荧火灯,来之前在小花园那边捉的流萤。  “去看看?这会儿漫天都是。”看她一脸惊喜,重三把灯递给她,与她并肩而行。  花红寺的小花园有僧人在念经,玉绳莫名心虚,打着莫扰人的话,拉着重三往别处走。  重三任她拉着衣袖,兜兜转转到了第一次赏月的古树下。树影阴翳,月色不美,人美也凑合,更何况有成群的流萤漫天飞。玉绳指挥重三蹲下,她踏着他的肩膀爬上树干。  家国大乱,嘉世帝昏庸无为,自己管不好自己的龟儿子,倒还怪到臣子身上,丑人多怪,也不知道他怎么坐上那个位子。玉绳还记得6岁之前都挺好的,世风良好,几个前皇子也挺好的,她记得前大皇子景淑和前三皇子景澜,两个大哥哥人都很好,彼时二十七的景淑已是宣朝有名的商人,被比作小陶朱公,景澜刚及弱冠,是个温柔的大哥哥。前帝突然走了,他的弟弟上位,就变得混乱起来了。  话本子写的不明不白,玉绳也没记,埋怨话说得颠三倒四,重三就听她抱怨,几只虫子从眼前晃着飞过,眼前的她也模糊起来,他就走了神。  从前……从前她爱与他唠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他谨慎地让她不要谈论那些,免得惹祸上身,坏他大事。  后来,她真的不说了,他的“大事”却坏了。  重三握拳,望向北边的目光明朗,这一次,不会失败。  想得远些,发现旁边小雀儿安静了,低头看她,她竟是倚着树干睡了,手心握着他塞给她的灯,摇摇欲坠。  拂拂她两颊落下的碎发,重三突地笑了,见她皱眉,收了笑望她,低声喃喃。  夜风吹开了云,露出了那轮明月,虫儿在丛里锲而不舍地叫,试图掩盖过那一声一声的呢喃。  “……秋娘子就那般走了,书生可不难过,痛不欲生,春闱结束,从屠夫家买了把肉刀也不知道去了哪头……大将军打了胜仗,意气风发,到哪儿都有人唱大将军的威武……带着宠妾逛玉器铺子,一人操着肉刀冲了出来,大喝一声,人没近身呢,大将军一挥手,那人就飞去了几米外,爬起来吐几口血水,指着大将军,哆哆嗦嗦掉泪,口中骂骂咧咧,大将军还待弄将清楚,那人头一摆就去了……”  分冬四肢大开张着嘴呼噜了,玉绳丢下手中的《秋声》,这是容源带上来的,也就他的品味独特了。这话本子名儿好听,内里不过烂大街的故事。富家姑娘秋娘子和穷书生相爱了,穷书生赴京赶考,秋娘子不顾劝跟着,哪知书生被官家老爷相中要招赘,书生两相为难,抛下了她,孤身一人的秋娘子山上遇险遭大将军一救,无处可去便跟了大将军,哪知大将军可乱,到处添桃花,家中悍妇气不过,趁大将军外出作战,发卖了秋娘子,命人卖去那些个折磨人的地方,秋娘子被折磨而死,心中爱着秋娘子的书生恨大将军夺他糟糠之妻又害她死了,考了就要去报仇,自己也死了,不知黄泉路上会不会再遇上爱上他又被他抛弃的可怜娘子。  故事无趣,玉绳倒喜欢最后那一句:哪知哪知何事,不如不知何事,不作何事,便无何事。  收起话本子,玉绳又去隔壁院子看玉绣,她已经熄灯睡下了,菊笑在床边守着。自打娘亲离开,她就让菊笑与竹肤一块儿看着玉绣,菊笑拗不过她的姑娘,只得听她的。  今夜虽有微风,却闷热地很,想来是要下雨了。重三的院子亮着灯,她熟门熟路悠进去,重三正整着桌上的书籍。  “怎么样怎么样?”玉绳拿着前几日重三给她的竹箫,兴奋地摆弄着。看过他几次,有模有样学他吹了几天,吹个不成调的曲儿就跑去给玉绣分冬显摆,夜里借着赏月她便让他指点。  重三捧着卷书,言简意赅:“注意调息,莫要吵了人。”  玉绳倒也不恼,笑嘻嘻地吵他。  不忍心听他亲手做的竹箫被她这般糟蹋,敲敲桌子,重三问道:“《秋声》如何?”  今日分冬睡觉缠着要她说故事,玉绳拍开重三给她的经书,从一堆话本子里挑了《秋声》。  玉绳放下竹箫,偏头想想:“无趣的风月故事,倒是喜欢最后一句。”玉绳念了出来,重三笑她这个年纪最好这种虚话,又问书中人如何。  秋娘子又傻又可怜,书生又傻又蠢,玉绳谁也瞧不起。  “我倒有几分欣赏大将军,不过如果他没有那个悍妇倒更好,大家和乐共处岂不乐哉?”玉绳把玩着竹箫,又说,“待我养几个小郎,定要他们好好相处,谁也不许拿大。”  重三一愣,她竟欣赏这般浪子?但听她后面的话又乐了。  养小郎,她倒还想这,要是她娘知道了……  重三轻笑,她不满看过来,他放下手中书,清了桌子:“可会写字?”  这有何难?萧家孩子打小书里长大,日日要背书,没有背出就要抄经书,玉绳抄了不下百遍,自诩一字千金。  玉绳起身走至他旁边,拿笔点墨,写下“重三”二字。  字是娟秀,能看出是临着经书成的小楷,有容家字的风范,带上她的小习惯,字末会稍稍勾回去。从前……从前她的字也是这样,几分俏皮,后来描着他的字帖学了他的,人看了她的飞帖都道若王妃的字与若王相似,不愧是夫妻……  重三勾唇,眼里染上暖,俯身握她的手,就着柔荑写字。  学按孔时他也这般握过她的手,玉绳倒也没多大抵触。他大掌的茧子粗粝得很,一点儿也不似他的白玉脸庞,这会儿被他握着写字,热度从他那儿传来,玉绳只觉得热。  放开了,瞧那两个字,笔走龙蛇,大气,玉绳看了喜欢,照着摹了一遍。  扶,玹。  重三看着她摹的字,道:“小僧重三,名湛,字扶玹。”   耳边有热气呼过,玉绳忍着想挠挠心口的心思,听他说话。  名湛,字扶玹,玹,次于玉的美石,玉绳看着这前太子景湛,不知他的帝后爹娘为何取这个字?  “小时父皇说,母后是唯一的美玉,所以我只能是玹玉,扶有依靠之意,是希望民有所依,国安民乐……”  重三垂眸,看她怔怔,一副怜悯之色,他转身道:“不早了,萧……施主回去吧。”   玉绳一愣,百感交集,不知该要说什么,只得搁笔离开。  但第二日晚上再见重三,他又是那副模样。  他倚在荷塘大石旁,看她提灯拿着一个袋子,眼神询问。  玉绳看看周围,坐到大石旁边的石椅上,招呼他坐下,神秘兮兮。  重三坐下,看她打开布袋,里面是胭脂瓷盒和几个刷子等杂物,重三看看她微润的青丝,眉间一动,莫不是要在他面前上妆?  玉绳却一把抓住他的手,生怕他要走似的:“重三诶,好哥哥,我给你染指甲可好?”  她那一声“好哥哥”让他心中一颤,待听了后边,重三:……  他一个大男人染指甲做什么?给他送胭脂便罢了,说是让他以后送给喜欢的女子,染指甲又是让他做什么?  但到底没有挣脱她的手。  看她用刷子在甲上刷了几遍,再缠了细布条,按着他手不让动。她的手可娇嫩,他碰她时都怕伤了她,但又不舍放过可以碰她的时候。  她小小的指头翘起来,指甲红红,兰花瓣似的。  重三任她压着手,轻笑几声:“星星为何染指我?”  玉绳先听的是星星二字,她脸一红,半晌才瞪眼:“谁许你怎么叫我!”然后说染指甲如何如何好,突然噎着,又瞪他:“谁染指你了!染指是这么用的吗!你房里的话本子可都没有考究,把你教歪了!”  他房里有许多书,大多为话本子,比玉绳看的还多,玉绳无事便去他那儿拿几本打发时间。  重三指头动动,看着她娇媚的小脸:“再喊一声哥哥可好?”   玉绳转头赏花,作听不见状。傍晚下了一场大雨,雨后的气息伴着荷花,有丝丝清甜。  重三又笑,抬头望望:“明日我要下山,大概要几日后才回来,你可要我给你带什么玩意?”  玉绳蹙眉,他白日都不在寺里,分冬说重三师兄白天要下山历练,她一直都想知道他这个和尚有什么需要每日下山历练,这会儿还要走几天,在此之前他也消失过几日,他说以后她会知道。  似乎知道她想什么,重三指尖动动:“你会知道的,以后……”抽出手抚抚她的散发,别到耳后,又说,“莫太忧心他们了,照顾好妹妹吧。”  又是以后,也罢,反正只是他的事,她不该干涉太多。后边那句倒是说到心上了,爹爹娘亲都被那景涂抓了去,不知会怎么折磨他们呢。玉绳那天听到重三和容源带来的消息,乱得差点儿要下山,被他们拦下了,冷静之后瞒了妹妹,只盼着兄姐或是谁能救下爹娘。  重三真的就下山了,夜晚玉绳在荷塘边练习吹奏竹箫时,思念爹娘兄姐之余还多想一个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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