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  墙面挂着两幅山水字画,屋内依次摆放着圈椅,深红立柱两旁有百宝格将空间隔挡出来。  舒望绕过百宝格,轻车熟路取了一副双陆棋盘,将其搁在临窗小憩的软榻上。  随后朝陆有胥笑眯眯地招手:“阿兄,快过来,我们来打双陆。”    这打双陆还是陆有胥教她的,规则很简单,就是通过投掷骰子,来移动棋子,所有棋子都移离棋盘,则获胜。  舒望对女工针黹不怎么感兴趣,绣品远不如两位庶姐出色,倒是对这类博戏很是情有独钟,颇有天赋。  她屋里便放了一副,那是陆有胥见她喜欢,特地从外头替她寻来的,制作精致,尤其那枚玉骰,小巧玲珑,格外得她欢心。    软榻上,舒望靠坐在引枕上,坐姿稍显随意,伸手将那稍乱的棋子一一拨归原位。  陆有胥坐在她对面,棋盘上黑白棋子对阵分明,他取出骰子放在手心抛了抛,冲舒望挑眉:“既然是博戏,不来点筹码,岂不是无趣?”  舒望撇嘴,才不上他这个当,他俩上回打双陆,阿兄也是这般哄她,什么他输了,便带她出去看花灯,她输了,便得将那药膳乖乖吃了。  可结果呢?花灯没看到,反倒是她连吃半月药膳,嘴里都有一股淡淡药味了。    舒望取出另一枚骰子,嘟囔着:“阿兄就不能让我赢一回吗!”  陆有胥摇头,道:“博戏,就要有博戏精神,怎么能让呢?”  舒望捏着骰子,哼唧了一声。  说来让人气馁,同阿兄打双陆,她从未赢过,便是偶尔趁阿耶得闲,同阿耶玩起来她也是小赢过几回的,在外头同其他小娘子玩这个她更是鲜有败绩。  哎——要是能胜阿兄一回——做梦也许有可能。    陆有胥瞧她恹恹儿的,知她这是在故意买惨,以博他心软,尽管心知肚明她这模样是装的,但不得不承认,她成功了。  顿了顿,他还是话锋一转,曲指敲了敲桌面,沉吟道:“要想我不赢也可以。”  舒望一听有戏,立马来精神了,直坐起身,杏眼一眨不眨的望着他。    陆有胥见她两眼发亮,笑眯眯提条件:“我这腰间正缺一枚香囊配着,就不知——”  话还未说完,舒望一听,这还不简单,忙急着抢答:“我送!我会!”  给阿娘绣一个是绣,再加阿兄一个,绣两个是绣,没区别。    舒望心觉捡了大便宜,对着陆有胥道:“就这么说定了啊,阿兄不准反悔。”  稍后,她又眼珠子一转,似是不放心,补充道:“倘若阿兄又赢了,也没关系,香囊我照送,可阿兄得答应带我去骑马。”  这打双陆,除了讲策略,还得碰运气,胜负转换极易,这故意输,比用心赢,可还更有挑战呢!  想来想去,她总归不吃亏的,嘻嘻!    陆有胥见她杏眼弯弯,可劲儿乐着,不由勾了勾唇角。  双方骰子掷下去,玩了一会儿,舒望看着棋盘傻眼了:“这也行?”  还真的是说不赢就不赢,两人打了个平局。  “嗯,没赢。”陆有胥摸了摸她头,笑得依旧温柔。    舒望还欲再说些什么,花厅外传来温柔细气的说话声,似是在细细叮嘱什么,听声音似是陆府双子中的蓉娘。  果然,等了几息,便见蓉娘、茉娘一前一后进来了,两人一母双胎,皆是青姨娘所出,双子容貌七分相似,三分气质各异。  姐姐陆以蓉像足了青姨娘,性子温婉,为人木讷本分,不说话时便像个透明人。  倒是妹妹陆以茉很不一样,自小机敏得陆父欢心,便也更为掐尖要强些,做什么都要同舒望攀比一番。    两人见到陆有胥,却都很是恭敬,齐齐唤了句:“大兄。”  陆有胥面色淡淡,朝她们点点头,见两人稍显局促站在那里,便指了指就近的圈椅:“坐着吧。”  他身为陆府嫡长子,平日里大多在外求学,要不就是帮衬着陆父做事,对几个庶出弟妹,除了偶尔碰见点点头,并无甚话可说。  或者说,府中这些弟妹,得他牵挂捧在手心的,也就舒望一个了。    舒望性子倒是开朗,只见她朝蓉娘笑了笑,唤了声:“阿姊。”  至于茉娘,她俩不对盘的时日多了,舒望也就不凑上去自讨没趣了。  茉娘轻哼了声,碍于嫡兄在场,只暗地里瞪了舒望一眼。  舒望:“……”  瞧瞧,又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开始找茬了。    这会儿花厅里人虽多了,可远不如两人相处时的自在,舒望着人收了双陆,并对陆有胥提醒道:“阿兄可得记得约定啊,等你下回从书院回来我们就去骑马。”  “咦,大兄要带妹妹去骑马吗?”茉娘突然出声,她那双同陆父如出一辙的丹凤眼,微微瞪大着,表现出一副很有兴趣的模样。    陆有胥正和舒望说着话,见茉娘突然插话,不由抬眸看了她一眼。  茉娘被他那黑沉的双眸盯着,心里直打着鼓,有些恼自个儿贸贸然插嘴,也不知是否鲁莽惹大兄不快了。  坐她旁侧的蓉娘,本是兀自发着呆,被妹妹突如其来的插话吓了一跳,不由暗地里扯了扯茉娘衣袖。  茉娘不动声色挣开姐姐的阻挠,鼓起勇气,朝陆有胥灿笑着,以一种天真烂漫的口吻,道:“大兄,我和阿姊也好久没骑过马了,到时候可以一起去吗?”    舒望在旁看着,心里啧啧称奇,别看茉娘平日里跟她对着干的时候,活似只争胜好强的小豹子,每回都威风傲气得不行。  可一到阿兄面前,这气势就不行了,乖巧得跟只家猫似得,利爪都收起来了。  舒望也不说话,正想着暗自看戏呢,可品了品后,又觉不对味儿啊,这表情、这语气,怎么那么像她呢!    待回味过来,舒望差点没气炸,茉娘这是在学她呢!哼哼,分了阿耶的疼宠还不够,还想卖萌撒娇博哥哥的关注!!  像一只捍卫领地的炸毛小兽,舒望竖起软刺,正欲开启嘴仗模式,却听陆有胥应许道:“那就一起去吧!把二郎也叫上。”  二郎是府里柳姨娘生下的庶子,年岁虽小,却十分懂事,聪颖又伶俐,陆父膝下仅二子三女,陆有胥身为长兄,明面上一碗水还是得端平的。    舒望一口气憋着,不上不下,眼儿瞪得圆圆的,委屈兮兮的看着哥哥。  她也不是说非得霸着哥哥,一家子兄弟姐妹,和和睦睦,能一起出去玩儿当然好了,可就是看不过眼茉娘学她向哥哥撒娇,尤其是还让茉娘得逞了。  阿耶是兄弟姐妹们的阿耶,茉娘得阿耶疼宠,她并不急眼,可阿兄不是啊,只有她跟阿兄是一母同出,他俩身上流着相同的血,生来就比旁人亲近,这是她的阿兄!    陆有胥似是明白她在想什么,伸手准备摸摸她的头,以作安抚,可舒望却是头一偏避开了。  哼,坏阿兄,谁冲你娇笑都管用的么!  一转脸,便见茉娘正朝她笑,那眼中透着些微得意,舒望不由使劲儿瞪了她一眼。    转念一想,她同哥哥闹脾气,岂不是正如了茉娘的意,便又俏咪咪稍偏过头。  她拿眼觑着陆有胥,这时候他已不动声色收回了手,只还在含笑看她,显然并未生气,舒望顿松了口气。  内心稍稍挣扎了下,舒望心里小人儿叹气,认命背起小梯子,只见她朝陆有胥看了眼,细声嘟囔一句:“不能摸,发型会乱。”  那声音不大,仅够陆有胥听到,他见舒望别别扭扭地小模样,心内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小丫头,心眼也就针眼那么大。  “行,不摸你头。”陆有胥好脾气哄着。    两人间氛围又恢复如初,不多时,便见一头戴束冠,身着广袖长袍,年近四十的男子,从外间踱步进来。  来人蓄着一把飘逸美髯,五官端正,丹凤眼微微上挑,看上去一派儒雅风流。  “阿耶。”众人纷纷唤道。    陆父冲众人点点头,视线扫过一众子女,在舒望身上稍顿了下,目光最终落在陆有胥身上。  看着身姿笔挺、目光湛湛的长子,陆父甚为欣慰,这孩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只见他满意的捋了捋胡须,关切道:“大郎,一切可准备好了?”   陆有胥点头,面上波澜不惊,道:“准备好了。”    父子俩这一问一答,让人摸不着头脑,舒望却是知道的,两人说的是上巳习俗之一,泛舟竞渡一事。  每逢暮春上巳,这一日,百姓们结队出行,前往郊外踏青赏春,修禊畔浴,临水宴饮,泛舟竞渡,盛大而喜庆。  陆父身为刺史,肩负一方百姓,掌刑治、施政令、劝农桑,可谓是事事操心。  阿兄作为长子,替父分担,连同州中别驾、司马、长史家的几位郎君,一起参与泛舟竞渡一事,算是官民同乐了。    ***  从守卫森严的刺史府离开后,舒望便似飞出笼中的小鸟儿,格外的雀跃。  她坐在马车内,微微挑帘,看了眼外头,只见不远处,便是层峦叠嶂的山峰,隐见半山,云雾缭绕。  近旁官道上,路中牛车、马车来往不停,带起一阵阵轻微扬尘,路旁则是穿着粗麻葛布的百姓,扶老携幼,全家出动,皆是朝着城郊而去。    路遇刺史府的出行仪仗,不用前头衙役开道,百姓们便先行一步,自觉朝两旁避让,以便车马通行。  百姓如此识趣,倒不是说被陆父官架子吓的,恰恰相反 ,陆父在任期间,政令施为有方,治下严谨清明,正是出于对陆父的尊重,众人才纷纷让道,待大队车马行过,又重新聚拢起来,缓缓前行。    抵达临水河岸,只见绿柳迎风招摇,宽广河面,波光粼粼,彩船行舟游泛其上。  离河岸不远,杏林深处,设有亭台曲水,供人宴饮,达官贵人们车马行仗,皆往里而去。  还未靠近流杯亭,便先闻得一阵丝竹笙乐,车内正闭目养神的陆父,不由睁眼,听得这靡靡之音,眉头稍皱。  这等阵势,不用瞧,定是江南道吴都督来凑热闹了,尽管对吴都督的穷奢极欲不大看得上眼,可到底同台为官,又是他顶头上司,纵有不满,也只能暂压心底了。    只见陆父敛了情绪,掀帘下车后,面上带着淡淡笑意,从容不迫朝那宴饮亭台走了过去。  怎么说,他在官场上摸爬滚打近二十年了,从一介县令小官,奋斗到如今一方大吏,一路走来,官场险恶,多有不易,这官场上,谁也不要求谁推心置腹,只明面上尚过得去就行。    陆父应酬去了,严氏又未出席,二郎染了风寒在家休养,便只有陆有胥这个长兄,带着妹妹们来到女眷落脚的地方。  安置各家女眷的地方,就在流杯亭不远处,杏树枝头繁花满缀,彩幄帷帐连片成墙,规矩稍严些的门第,还着侍仆搬来了高大屏风竖放,以隔挡外人窥视。  甚至有些高门士族,财大气粗,暂歇的绿荫地上铺上了一层柔软织毯,家里用惯了茶具、餐碟等,正有侍仆一样样从马车上卸下来。    陆府女眷不算多,带的东西也不算多,陆有胥很快将一切事宜安排妥当。  茉娘拉了蓉娘,正在不远处的杏树下,兴冲冲指挥着侍女折枝头杏花,准备插瓶。  舒望对这不感兴趣,一反常态,只跟在陆有胥身后,转上转下的,也不吭声打扰他。    临走之际,陆有胥想了想,还是冲舒望招了招手,舒望抬头望他,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凑到他身旁。  陆有胥冲她笑了下,旋即俯低身,凑到她耳畔,低声耳语道:“你不是想要养匹小马驹吗?阿兄都给你挑好了,就在府里西路马厩,想不想去看看?”  舒望仰头望他,一脸惊喜,这不过是她年前随口提了句,没想到阿兄就记到心上了。    陆有胥见她一个劲儿点头,杏眼亮闪闪的,便知是送对了礼物,问:“这下不生气了吧?”  舒望忙不跌摇头,笑得眼儿眯成月牙了,嘻嘻,她就要有自己的小马驹了呢!  只听陆有胥又接着问:“这下摸头,发型还乱吗?”  舒望没有一丝犹豫,继续摇头,摇得跟个小拨浪鼓似的,特别卖力。  陆有胥被她耍宝逗笑,伸手,摸了摸她头:“乖,就在这边待着,一会儿别乱跑。”  “阿兄忙完了,便过来接你。”    耐心叮嘱完舒望,见她笑眯眯的,他说什么都应好,傻憨憨的,陆有胥又有点不放心了。  他转首对侍女淡声吩咐:“伺候好小娘子,回府有赏。”  至于没伺候好小娘子的,那下场就不用赘叙了,想必没人想知道。    待陆有胥离开后,不一会儿,便有各家小娘子打探清情况,开始串门了。  舒望为人大方,性子开朗,在一众小娘子间颇有人缘,结伴前来的小娘子不在少数。  当然,她们到底是单纯冲她这个人来结交的,还是别有用心冲她刺史府嫡女身份来巴结的,舒望并不太在乎。  严氏不在这里镇场,那她这个刺史府惟一嫡女,当仁不让,理应接手女主人职责,好生招待众小娘子,万不能堕了刺史府名头。    这事儿于舒望来说不算陌生,往年她也是这般过来的,且有蓉娘、茉娘在旁帮衬着,尤其茉娘,每当遇上这种场合,总是格外积极、热络。  再者,江南官场、世家,圈子就这么大,在场小娘子大多熟识,各自拉了阵营,三两成群,插牌、投壶、斗草、打双陆……  各有各的消遣,场面不多时便热闹起来。    场中同舒望玩得最好的,便是何家十娘了,可是,何十娘自来了后,话并不多,只独自坐在树下,看上去有些闷闷不乐。  舒望看了何十娘一眼,有心过去讲两句,可着实分身乏术,刚从双陆棋盘上起身,便又被人拉着掷了一轮箭。  她一出手,箭无虚发,尽数入壶,赢得一片喝彩,正在这时,一道清亮女声从背后传来。  “咦,陆四,许久不见,你这投壶技术又有精进了。”    陆四——直接以姓加排行直呼她的,舒望甚至不用转身,便知道来的是谁了。  待她转过身,看了眼从杏树下走过来的人,心下叹了声,果然!    只见来人满头珠翠,富贵逼人,手搭一道细长泥金帔巾,高束腰裙逶迤曳地,领着几名侍女,款款行来。  ——正是姗姗来迟的都督府吴大娘子。  舒望笑了笑,“不过雕虫小技,哪敌吴大娘子藏钩无敌手呢?!”  这藏钩游戏,乃是小娘子聚一起常玩的,说来简单,游戏时分两组,一组负责藏小钩,一组负责猜小钩在对方谁人哪只手中,猜中者胜。  吴大娘子一副七窍玲珑心,乃是藏钩游戏的常胜将军,她听得舒望这话,不由抿嘴笑了笑。     就在吴大娘子轻笑落下后,从杏树那头又款款走来一人。  只见那人面容娇俏,颊边贴着花靥,穿着身红绫金线织绣的高腰间色裙,浑身上下,亦是光彩照人。  这是都督府吴三娘子,只听她拿了锦帕掩唇而笑,话锋依旧直至舒望:“阿姊方才说得极是,诶,陆四,别看你弱不经风的,可投壶着实是一把好手呢!”    舒望心里啧啧两声,这弱不经风,可不是什么称赞的词呢!谁家夸人这般夸的,还不得被人套麻布袋给暗揍啊!  在这时代,夸人的正确打开方式该是这样的:  呀,小娘子下巴可真圆润,一看就是有福相的!  咦,小娘子看着又丰腴了些,瞧瞧这细皮白嫩的,可真让人羡慕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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