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人翻身进来，才看清正是邵勉，他衣裳头发都湿透，光是靠近就觉着寒气逼人。 裴旻惊了片刻才回神，递给他帕子擦脸：“你怎么……就这么过来了？” 时间紧迫，邵勉长话短说：“这船撑不住多久，我摸到水底察看，龙骨跟地板都被动了手脚，要等援船到这是来不及了，只能现在就先带殿下过去。” “不成！”裴旻立马否决，扯住他衣袖阻拦，“一路这样泅水过去，表哥的身体吃不消。” 邵勉握住她的手移开，掌心凉意刺的裴旻一个冷颤：“郡主不必担心，我们备了浮板，将殿下护送过去。” 她赶紧趴到窗沿去看，船身一半浸在湖里，云深他们泡在水中，扶着一块船板。只是这浮板并不多大，看着也就能容纳一名成人。 太子也已经看见，他点头答应：“别再耽搁了，先把君兰送回去。” 太子妃退后一步：“不！殿下，臣妾不打紧，殿下先走。” 裴旻走过去牵住太子妃，劝太子：“表哥，现在不是推来推去的时候，凡事分个轻重缓急，嫂子有我护着，不会叫她出事。” 她语气郑重：“表哥也想想舅舅跟舅母。” 这句话提醒了太子，不说帝后如何担忧，若是第一个回去的不是他，有个什么好歹，这一船的人即便逃出生天，亦是死路一条。 太子妃赶紧附和：“殿下快走，臣妾在这等着援船，定不会有事的。” 一屋子人争分夺秒，太子也不再瞻前顾后，狠心下了决断先行撤离。 临走前，邵勉回头深深看了太子妃跟裴旻一眼：“你们小心，我把殿下送到船上就折回来。” 太子脱离险境，裴旻心里才算松口气，刚放松些，太子妃就腿一软，差点跌下。她一把扶住，见嫂嫂指尖发颤：“我，我不会水。” 裴旻安抚她：“不打紧，我们也找块浮板，由会水的扶着漂过去。” 转身一看，安清和竟没跟着太子去，她禁不住诧异片刻，心头咯噔一下：“安公公，你可识水性？” 安清和淡然一笑：“郡主不必为奴才挂心，只管分派，紧着主子们先来。” 他避而不答，那便是不通水性了。裴旻这才回味过来，怪不得他这样忠心的人，方才却一直不出声，怕是打定主意不给主子添累赘。 等拆下来两块舷板，湖水已经灌入舱房，裴旻当即作出安排：“王胜，你带着安公公，务必护他周全。采菲，璎珞，还有灵鹭，你们三个护送太子妃。灵鸾，你与我一道。” 她暗自庆幸，幸亏随身带了这两个女卫，否则此时还真是不衬手。 太子妃被扶上浮板，湖心波澜起伏，她只能坐卧在板面上稳住重心，漂出去一丈远才想起来，回头喊裴旻：“旻儿，你怎么没有浮木？” 裴旻跟灵鸾已经跃到湖中，她顾不得回话，湖面被日光晒的尚有余温，可下层秋水却凉的刺心，咬紧了牙关才适应下来。 王府这些女卫都经过特训，水性自不必说，灵鸾握住她的手：“主子，保存体力，再坚持一会，灵鸢很快就能来。” 裴旻点头，她从小跟着祖父，体力尚可，这时候还没觉着不能承受：“我没什么大碍，太子才是紧要的。只盼他们几个能安稳回去。” 邵勉几人年轻力壮，又是久经沙场，什么境况都挨过，很快就将太子送到了灵鸢船上。太子妃却进展缓慢，等他游过去，璎珞几个小姑娘被凉水冻的脸色发白，都不大使得上劲。 太子妃的衣裙也都浸湿，她身上发冷，还在担忧裴旻：“表哥，你快去帮帮郡主，她没有浮木，身边只有一个护卫。” 邵勉点点头：“你再坚持一会，安顿好太子，云深他们就过来接你。” 他抹一把脸上的湖水，看见裴旻方位，径直游过去，刚握住她的手肘将人拉近些，就听见几声惊呼。 太子妃落水了。 湖水太凉，采菲借着浮力游到一半腿抽了筋，浑身都使不上劲，她一松手，浮板受力不均失去平衡，一下子翻在湖浪里，太子妃来不及呼救就坠入湖中，刺骨凉意席卷而来，只能拼命挣扎。 怕什么就来什么，裴旻心里一沉，连忙推邵勉：“快去救她，她不会水！” 邵勉看看表妹，又看一眼裴旻，被她一巴掌拍到肩头：“去啊你！再发愣人都没救了。” 她跟灵鸾游得离太子妃也不算太远，可见水性不错，邵勉丢下一句“我马上回来”，转身泅入水中，冲着表妹而去。 裴旻看了片刻明白过来：“灵鸾，那个丫头出了状况，璎珞像是也没什么体力，你快去救人。” 灵鸾迟疑：“主子，你一个人……” 裴旻摇头：“我没事，还能再坚持一段，你抓紧时间过去，把采菲送到浮板边就回来。” 灵鸾只能遵从主子吩咐，不大放心的看了她一下眼，这才松开手，身姿如鱼，贯入水中。 深深湖水顺着身体流去，裴旻这才觉得自己一人置身此间有些心慌，灞陂湖真是广袤，大的好像怎么也游不完。 裴旻的水性很好，可没人知道，她在这世上最害怕的，就是水。 正因为害怕，在她身边伺候的人，无论丫鬟还是女卫，首先便要精通泅水。 没人把这当回事，就连王妃也以为是女儿贪玩，喜欢泛舟游湖才挑了这些人贴身侍奉。 只有裴旻自己清楚，她内心深处一直没能放下对水的敬畏，方才情况紧急慌乱，反倒没顾上这些。此刻看着众人脱险，而她独自陷在水中，才想起记忆里最铭心刻骨的恐惧和绝望。 裴旻觉得有些发晕，一时分不清方向，强打起精神看过去，正午阳光铺在湖面，粼粼波光耀眼炫目，折射过来刺痛双眸，她只觉得眼前一晃，大脑便是一片空白。 身子缓缓下沉，周遭的水声，人声，风声混合在一起，逐渐嘈杂，又归于宁静，她被光束和流水包裹，仿佛回到了曾经。 曾经，她是扎着马尾穿着背心热裤的运动女孩，在那个地方，二十多岁还是很年轻的岁数，一切都譬如朝霞，蓬勃鲜艳，充满朝气。 依稀还能记得是个夏天，气温燥热，水面晒的发烫，她们坐着水上摩托在海面肆意撒欢，又笑又喊闹成一片，周围却没人反感。 有男生投来充满荷尔蒙的目光，有孩子们艳羡的欣赏，也有其他游客被这欢乐感染的善意注视。 然而突如其来的尖叫声打破了原本美好的海岸线，女孩子们的笑声安静下来，目光茫然在四周搜寻。 她最先锁定住声音来源，那是个身材性感的国外辣妈，然而这位妈妈脸上不见风情，只有焦急和惊恐，她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海浪推到远处，她自己看上去也不会游泳，被人拽住了还想往海里冲，嚎啕大哭喊着help。 湖水之中，裴旻迷迷糊糊听见呼喊声，却听不清内容，她的思绪又飘回那个炎炎夏日。海面上，哇哇啼哭的孩子离她的摩托艇不算太远，一起出来的朋友大多都是旱鸭子，没有救生圈绝不敢下水，她水性最好，当仁不让跳到水中奋力向前游。 一边游一边在心里骂那个粗心大意的家长，竟然不知道把小朋友看好。骂完家长又暗骂熊孩子，好好地跑这么远干嘛，简直是作死。 然而，等她靠近才明白，这个孩子不是以身犯险，而是点背，他长得像希腊神话里的小天使，金发碧眼长睫毛，胖乎乎超级可爱。小家伙也就两三岁的样子，肉嘟嘟的身体卡在硕大的泳圈里，撇嘴大哭泪汪汪。 应该是海风把泳圈吹的随波逐流，孩子太小使不上力气，压根没法跟大自然的力量对抗。她游过去抓住泳圈，把小宝贝搂在怀里安抚。 现在回忆起来，其实点背的那个人不是孩子，而是她。可能是自己动作太剧烈，小家伙的泳圈居然被手链扎破了，很快就漏气塌下来。 种种危险信号都没让自己怯场，毕竟她泳龄十年，AOW潜水证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手。她没多想，解开身上的救生衣就套到了小家伙身上，调节大小花了不少功夫，没办法，这孩子太小了，幸亏自己瘦，勉勉强强还能给他用上。 那时候她还庆幸，幸亏这个景点规定了开水上摩托必须穿救生衣，否则还真不知道小家伙要呛多少水。海边的专业救生员很快赶到，从她怀里接过孩子，还比了个赞。 人不能太得意，也不能掉以轻心。她就是当时一松懈，得意洋洋之间没注意到身后来势迅猛的浪花，一下子被拍晕在海里，头重脚轻好不容易浮上水面，却又被海浪越推越远。 事实证明，不管是小宝宝，还是她，都无法跟大自然的游戏去抗衡。只不过自己更背，并没有那么及时地遇到热心游客前来搭救，救生员想靠近她，却被一波一波的海浪拦在了安全领域内。 阎王要你三更死，你绝活不到五更。这句话的残酷又真实，朋友们大声呼喊，其他游客尖叫求救，可这些声音越来越远，没能把她从大海的手中救回来。 一命换一命，不算亏。这是自己最后理智残存时的念头，然而紧接着就是体力尽失后的溺水体验，那种感觉她不想再回味，实在太痛苦，太绝望，太无力。 迷迷糊糊间好像被人托起，裴旻呛出几口湖水，一阵猛咳之后终于呼吸到新鲜空气，缺氧的感觉令人晕眩，她闭着眼睛抓住一只手，声音嘶哑：“他救上来了吗？” 那个小家伙，哭起来又可爱又滑稽的小胖子，平安回到妈妈身边了吗？ 邵勉没明白过来，以为问的是太子妃，一只胳膊搂住裴旻的身体，另一只手将她下巴托起避免呛水：“救上来了，他们都没事。” 她这才放心，手上力道松开，整个人歪到邵勉怀里，晕厥过去。 所有人都提着一口气，连邵勉也绷紧了精神，裴旻在自己怀中人事不知，情况是好是坏都不分明，他在水中来来回回这么长时间，体力虽还能撑住，可手脚都已经冻的有些麻木，不太灵活。 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嘶鸣，他回头一看，湖水中一道黑影迅猛如电，激起浪花飞溅，那道影子径直而来又遁入湖底。 邵勉摸不清情况，还在警惕就被自下而上的力量托起，等他回过神来才发觉，这是……马？ 一匹黝黑健壮的骏马把他们二人托在背上，矫健前行，将水流一分为二分湍急驶过身侧，裴旻大半身体浮出水面，昏睡中隐约能感知邵勉和马儿的体温，阳光晒在脸上，刺的眼睛生涩，她皱紧眉头，些微有些回神。 裴旻半睁双眸，可没一会功夫，又在疲倦中阖上了眼帘。曾经的恐惧逐渐消褪，她只觉得身处坚实有力的怀抱里，份外安全。 裴旻用最后一点力气，不由自主搂上马颈，温柔呼唤：“苍凫，你来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