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姑姑年轻时在宫里伺候过几年,昌元长公主出嫁的时候却没能跟去,不是不得主子喜欢,而是叫家里人留住了。 去了樊地说不准就是一辈子的事,爹娘思来想去,终究还是不舍得她这么个女儿,求了恩典,将年方十七的温意如许给莫家,从此留在眼皮子底下。 姓莫的一家人也算本分体面,小有家底。莫老头在温家手底下当差,精明能干,家里老婆子性子绵软,从没跟谁红过脸。两人膝下一个独子,取了名字叫小宝,虽不如他爹头脑活络,却也说得上规矩老实。 温意如虽得长公主看重,可也舍不下家人,何况这门亲事在当时也算登对,到底跟爹娘点了头。 昌元顾念情分,陪嫁的名单里头依旧有她,不能带去樊地,便留在裴园当差,免得她在宫中蹉跎了年华。 温意如顺顺当当成了婚,本以为爹娘给自己寻了个好归宿。婆母性子好,又不用伺候妯娌小姑,丈夫也是好说话的人,嫁过去再没不顺心的了。 可世事却不遂人意,莫老头眼看儿子成了家,这个儿媳妇又是贵人跟前当过差的,经不住别人艳羡吹捧,得意之下飘飘然了很一阵子,跟人家称兄道弟,你来我往,今天吃酒明日喝茶,醉醺醺便沾上了个赌字。 赌局里来来回回,说不上倾家荡产,可也掏空了家底。那时温意如怀着身孕,公爹整日躲债,婆母只知道哭,丈夫更是指望不上,到这一步才知道他是个惯大的爷。 莫小宝从没受过紧巴巴的日子,叫他办些不动脑子的差事倒凑合,可要说让他吃苦挣个出息,那却是强人所难。 温意如挺着肚子操持家务,要不是有她周旋,莫家只怕挨不过债主几趟折腾。 十月怀胎生了个女儿,摸着孩子又细又软的胎发,温意如拿了主意,总不能一家子这么混吃等死,娘家虽愿意帮衬,可也不能真腆着脸拖垮了他们。 千里迢迢托温家的下人带了口信,一直递到樊地,大长公主点了头允她所求。 温意如抱着三个月大的女儿亲了又亲,狠狠心将她托付给婆母,收拾个小包袱便跟着温家常年走礼的下人去了樊地,依旧在旧主跟前伺候。 至此往后尽心尽力当差,份例和赏赐都攒着捎带回去。莫家总算把债还的差不多,日子也渐渐松快,逢年过节还知道托人写信,说女儿妞妞长得好,高了,胖了。娘家也带了话来,婆母确实疼爱这个孙女,比从前养儿子还精心些。 女儿是温意如心里的软肋,想起来就又酸又甜揪了心,走的时候她还在襁褓里小小的一团,信上却说已经会走会笑,学着喊娘了。 人前妥帖得当笑脸相迎,人后只对着家信默默掉泪,温意如更是省吃俭用精心做事,恨不得把什么好的都给女儿捎去,生怕亏待了她半分。 日子一天天过去,家里的信却越来越少。娘家递了消息她才知道,婆母不慎摔了腿,莫家的日子既然好起来,便也舍得往外摸钱,雇了个短工丫头看看孩子做做饭。 谁知道这丫头跟莫小宝裹到一起,珠胎暗结有了身孕。真说起来,莫小宝自然是更喜欢自家媳妇,温意如样样都要强些,可架不住天高路远,那头隔着山水迢迢,这头却是伸手就能够着的。 先前俩人怎样厮混都好说,如今有了身子,总不能再没名没分的过下去,莫家几口子谁都不敢捅破窗户纸,把这事一拖再拖瞒了下来。等温意如弄清楚原委,那个丫头都怀了六七个月了。 她握着那页信纸,心里头慌落落的,对丈夫其实早就失了望,添上这桩丑事也只是心寒了些。可女儿妞妞却是她心头那块放不下的石头。 那姘头有了身子,莫家不认也得认,温意如倒没把她放在眼里,顶翻了天也就能做个妾。可若是这妾生下个男孩来,妞妞往后要怎么过。 莫家一脉单传,等公婆得了孙子,谁知道他们眼里头还有没有妞妞的位置。 等到瓜熟蒂落,听说这妾生了个女孩,温意如才松下一口气。 莫家老两口却有些失望,就靠儿子这个独苗接香火,却一连两次生的都是女孩。正经的儿媳妇远在樊地,指望她的肚子是不能了,干脆盯紧了这个妾,早点叫她生出个大胖孙子来才是紧要的。 温意如的娘家时不时上莫家借着探亲的名头敲打,那妾倒也不敢轻狂。莫老太跟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更亲,头些年妞妞还真没吃什么亏。 可没过两年,这妾就又怀上了,经年累月没个女主人,她还真把自己当成了妞妞的后娘。 眼看腰身一天天鼓起来,肚子尖尖越看越像男胎,她也学着摆起谱来,本就不满莫老太偏心妞妞,借着肚子对“前头”留下的这个女儿阴阳怪气,整日没个好脸色。 妞妞人小却懂事的早,对这个“姨娘”并不喜欢,如今受了委屈不肯忍,哭哭啼啼的喊着要自己的娘。 事情传到温意如的老娘耳里,气的她差点仰倒,女儿累死累活养这一家子人,一个没脸没皮的妾还充起太太来了,拍了门就把外孙女接回儿子家。 莫家老两口看孙女住了两天不见回来,到底理亏,叫儿子买了酒水称了肉上门赔礼接人去。 莫小宝答应的痛快,可这个妾捧着肚子拦在门口不许他去,两人推推搡搡,到底身子笨重,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破了水。 挣扎两天生了个不足月的婴孩,还真是个儿子。莫家老两口这回再顾不上去接孙女,莫小宝倒是想起来过,可这个妾张口就骂他怂包,巴巴得上赶着去给人家当孙子。 再没出息,男人也要面子。吃软饭三个字是莫小宝的心结,被她这么一扎,脚步便顿了顿。 这妾头上扎着帕子,眼珠一转张口就来:“我这些年辛辛苦苦里外操持,又要带孩子又要顾老人,怎么不见你心疼我?为了几个钱倒去给她们家点头哈腰。” 摇篮里的孩子被吵醒,声音猫儿似的哭,这微弱啼声把莫小宝又勾了回去,抱起儿子颠一颠,生怕他养不活。 折腾一回也没了心气,想着这阵子忙乱,正是费心费力的时候,不如过了这坎再去丈人家赔礼,横竖当初纳了妾他们也没闹,如今儿子都生了,总不能再跟他算什么帐。 莫家这么个行事,气的温老爹拍了桌子骂,温老婆子搂了外孙女在怀里哭她命苦:“这可怎么好,我可怜的乖囡。” 温老爹脖子一犟:“哭什么哭。妞妞就留在咱家了,闺女一年给那家王八蛋多少贴补!往后叫她捎回家里来,咱们自己养孩子,总比便宜了那些白眼狼要强。” 这话一出,连温意如的嫂子都闭了嘴,小姑子能挣她是知道的,要真是那些贴补都进了自家,别说一个妞妞,就是再来一个,她也能给养好了。 温意如接着消息,头一回痛哭了一场,第二日眼睛肿的桃一样,告了假歇着。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越想越是心疼女儿,如今妞妞在莫家是待不得了,可真放在娘家也不像话,孩子到底不姓温。 哥哥也有子女,纵然他一碗水能端平,妞妞却已经有些懂事了,看舅舅家孩子有父母疼着宠着,自己却离了娘又离了爹,小人儿心里怎么能好过。 温意如又急又忧,真病了一场,两天过后才起得来身子。 大长公主此时已是王妃,对温意如最放心,特地把她调到了裴旻身边伺候,听丫头说起告假的事便顺嘴问了一句。 这丫头跟温意如也交好,早就替她不平,把这事倒豆子般跟主子说了个明白。 等她好些,王妃便把人叫到了跟前:“我正要给旻儿挑几个女孩子,即是奴婢,也当玩伴儿,一道长大,情分自然更深。你家里那个女儿,我做主接来伺候旻儿,你可舍得?” 温意如愣了片刻,听明白这句话,眼泪刷的就流了下来,跪在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响头:“主子大恩,奴婢无以为报。” 她是个要强的性子,什么时候在主子面前失过态,王妃看了也不由得动容:“都是有女儿的人,做娘的心是一样的。你这些年确实不易,可日子总要好好过,你倒了,孩子靠谁去?就是旻儿,也离不得你。” 温意如自己的孩子只亲手养了三个月,可对裴旻却是打小就贴身伺候。看着她一天天长大,就好比看见了在女儿身上错失的时光,满心慈爱都给了裴旻,宝爱的如同命根子。 原先她照顾裴旻有多用心,如今王妃就有多优待她。 知道女儿从此只能靠自己,温意如便不再托人往回带钱,一分一厘悉数存在匣子里。这些年来,那匣子满了又空,空了又满,直到这天才算是为自己而攒。 等妞妞出了燕都,莫家才从后继有人的喜悦忙碌中醒过神来,莫老头亲自提了东西去亲家串门,惦记着接孙女回来过端午。 听说妞妞去了樊地,莫老头脑子嗡的一声,心知不好。别说樊地山高水远,就算是近在眼前,他也不敢跟王妃去要人。 回了家愁眉苦脸,那个妾却做梦都要偷乐,这可不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大的小的都不在跟前碍眼,这个家正儿八经成了她儿子的了。 莫老头不死心,托人带了几次信,却都是石沉大海。隔了小半年,那个妾才觉出味来,打她当年到莫家做活,便是吃的白米喝的香汤,以为这一家子靠着儿媳妇成了富足人家。 可眼见近来日子越过越紧巴,她也起了疑心,先还觉着是没了温意如的进账,公婆便小气起来,等问了莫小宝,才知道家里是真捉襟见肘了。 原来当初为了还债,莫家连老宅都抵了出去,如今住的这屋子实则是赁来的。温意如捎回来那些钱,交完租,再供一家子花销,也富余不了多少。 莫老头夫妻两个把这点余钱存了起来,本想攒够了置间小宅,可谁知这节骨眼上得罪了儿媳妇,一家五口,全靠儿子那点微薄的份例度日,年关头上还要自掏腰包付来年的租钱,哪里大方的起来。 小妾这才傻了眼,本以为生了儿子就稳当了,温意如只生了个赔钱货,再能干再能挣,还不都是为她儿子做嫁衣。谁成想,他莫家压根就没什么家底。 日子就这么凑合着过了下去,温意如一分钱不肯拿回来,权当没这个夫家。莫家没多久就换了间更小的屋子租住,莫老头沾过赌,得力的差事再落不到他头上,一把年纪只能卖卖苦力。 莫小宝更是苦闷,有时候怨媳妇心狠,更多的时候是怪小妾多事,要不是她瞎折腾,大女儿如今该还在身边,家里日子也不会这么惨淡。 那个妾再也翻不出什么浪花,先还骂骂咧咧咒过温意如几回,街里街坊的看不过去传了话,温老婆子带着儿媳妇把她堵在菜市口,连骂带啐,脸都挠花了几道。 回了莫家便哭天抢地胡搅蛮缠,莫小宝再没忍耐,扯着头发打了小妾一顿,将满心怨气都发了出来。 没成想从此倒叫她安分了,不但嘴上老实许多,手脚也勤快起来,日日替人浆洗衣裳补贴家用。 ------------------------------------------ 妞妞到了王府,被人一路领到温意如跟前,教她喊娘。 温意如看着眼前这个孩子,一时都不敢认,不明白她怎么风吹一般长得这么快,心里头五味陈杂,咬紧了牙关才忍住泪。 妞妞也不敢认,她对亲娘是半点印象都没有,只觉得自己见着了了不起的太太。“姨娘”在家也爱打扮,可再往脸上贴金,也远远比不得王府里当差的温意如。 边上的丫头以为她是怯场,抓了一把酥糖塞给她:“你是不是爱吃这个?你娘年年给你捎回去,还记不记得了?” 妞妞低头看看糖,又抬头看看温意如。她打小机灵,知道樊地总有好东西来,央求爷爷在信里告诉温意如自己爱吃甜的,果然后来次次都有糖吃。 奶奶给她存在罐子里头塞满,等摸得到罐底,她就知道又到了别人往家里捎东西的时候了。 这才相信眼前是自己的娘,开口轻轻喊了一声,温意如再忍不住,还没把女儿搂到怀里,眼泪就掉了下来。 哭了好一阵子才停,牵着妞妞去了自己房里,亲手给她洗澡梳头,换了一身新衣裳,告诉她从今往后在郡主身边伺候,要学好规矩,照顾好主子,不然还得回莫家去。 莫家几个人里,妞妞只惦记奶奶,爷爷和爹也喜欢她,可白天都有事忙,男人心又粗,都比不上奶奶的份量。 等她在舅舅家住了那么些天也不见奶奶来接,这份量就也渐渐轻了。 到樊地这一路,想的最多的是外婆,舅母也想过,奶奶也想过。可这些人对她再好,也不是娘。 跟着娘有多好呢,她这日才明白,娘身上香香的,暖暖的,手摸在她脸上又软又轻柔,听见要送她回去,眼巴巴握住温意如的手指头:“娘,妞妞听话,不送妞妞走。” 一句话惹的温意如又要掉泪,抱着女儿哄了哄,仔仔细细教了几句话,便牵着她去给王妃和郡主磕头。 从此便留在裴旻院子里伺候,光阴流走,妞妞得了赐名,成了郡主跟前的大丫鬟玲珑;温意如也渐渐上了年纪,成了丫头们又怕又敬的如姑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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