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晖暗入深林,林间愈发浓密,一层又一层深绿的树影间,雪白和淡绿的身影交织涂染。 花千骨只看到眼前飞速闪逝的人间百态,有自己亲身经历过的,有听过见过的,有些却是自己全不知晓的。没有在一处做停留。百种情怀在心田纷繁播撒,最困惑时,却豁然开朗。 至于方才心底那一些情愫,早在师父说出“练剑”那一刻,沉入了更深处。或许,有一日会拿出来问师父罢,她自己也不知道,也不去想,也想不到。天地小而赤子心纯明,她还如大树旁的小石头;天地大而广纳并蓄,她也消弭在无限,与万物生息共生共悟。 “师父,我这次看到的不仅是我自己的记忆。”落地后花千骨有些惊诧和赞叹。 “也不仅是我的记忆。心神开启,天人合一。当人间悲喜化入,内心不再有界限,就能感受到万物的得失荣辱,渐渐明悟,走向圆融自如。” “师父,我有时会在一瞬间体验到你说的这种境地,但很快又会回到往常,许多人事愁苦无奈,心中郁结不得其解。虽然……不是自己的苦罢,仍旧心中不痛快。” “不痛快是自然,人若无恻隐之心,失了悲悯之情,早已生灵涂炭。但须知各人有各自的范围,过多干涉他人命运也不尽然。过往的劫难带累你和周围人受了许多苦,但如今新的历练显然是给你机会帮助更多人。多在六界走走对你甚是有益。最初是一无所知的清明境地,之后在人世的山重水复中难免迷惘。当你亲识百草亲尝百味后,繁复方可重归简单,看山仍旧是山,看水仍旧是水。如今你有哪怕是一刻的明悟,也是灵机闪现,灵台渐开的征兆。不可一蹴而就,向善也是反复的过程,后退亦是前进的脚步。去罢,相信你明日事便成了。” 花千骨点点头。从来都是这样,师父说话总是简短,每次要说了一长串,总有听不大明白的。 看得多些了,似乎更明晰,又似乎更混乱,似乎更豁然,又似乎更感伤……嗯,先记下师父说的,待有一日明悟罢。 好在如今再不用拖累身边人了,也能像师父一样,为众生尽自己一点力。她本来,也是爱这众生的。 见花千骨躬身去了,人是长大了些,还是一样的眼神,清越如水,几分敬畏,几分恋慕,还有几分撒娇,白子画恍然听到心头融雪的声音,花枝初放。 师父知道你还有很多想问,师父知道你如何忘了问。一时解答不了一世,且从长计议。也不全是是师父给你解答,本来你有的过错,师父也有;于你的成全,于师父亦同;共同的修行,一起去求一个解答,用我的生命,你的生命,你我共同的生命。 “你醒了啊?”待花千骨元神归一,初袅凑过小脑袋来,鬓发搔到花千骨额头了,暖暖的痒痒的,花千骨不由得笑了。 “你睡得好?” “我好久没睡得这样好了!”初袅一跃而起,双手向两旁伸直,眼睛眯成一条线,像嘴唇一样咧开笑意。和糖宝伸懒腰几分神似,禁不住想去与她嬉闹。 怎么觉得一日下来,她消瘦的小脸都稍稍圆润了些。心内持平如一,她终究不明白,人总是有感情,有起伏啊!但心中有欢喜之事,神清气爽,却是人人如此。拍了拍她肩膀。师父待她也常是如此。 “你……你……”初袅映着翠绿衣衫的小脸憋红了。 “叫我千骨就好。”花千骨偏头任喜笑流出。 “哦,千骨……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是要救谁啊?”初袅望着花千骨的眼睛,一眼见底,不见芥蒂。如此细语轻快。“我横竖帮你就是。我只是想知道是谁。” “我不是想隐瞒你,只是这个救人的方法讲究情愿。说出来,你愿意救,法术就失效了。”花千骨也毫不躲藏地看着她的眼睛,相信你的坦诚,能检验我的无欺。 “好,我相信你。等救活了这个人,告诉我一声。” 初袅眼里一丝亮色瞬间传入花千骨眼中:“一定。只是,可能有些久。”花千骨说得没有犹疑,一定会告诉她,但是也一定……要很久。 初袅笑着点头,周遭的空气都松动了喜悦:“嗯,我不怕久。我记得是要什么的,你等着啊。” 初袅取出三个瓶子,一个榴红,一个月白,一个松绿。她割破手指,把血滴入榴红瓶。双目睁合间,泪水流入月白瓶。又将松绿瓶搁在嘴前,呼出一口气,化入其中。 “连你的瓶子也这样好看!”花千骨小心接了过来,把玩着珍宝。 “还有更好看的呢!”初袅得意地说,取出一枝翠绿欲滴的小竹簪,布满镂空雕饰,精琢细磨,造化清奇。 她原是心思活跃之人,手巧善造,定要编织真景如诗画,苦了这些年…… “看来你喜欢,那我再送你一枝!”初袅又拿出一枝,更与前物不同,三寸洞天,翠玉成荫,繁花如真。 花千骨爱不释手,怕失手摔落,又不舍得收起,反复端详,才拿出一块绢帕包好了:“谢谢你,初袅!这就算是你送我的信物。你等我想想送你什么好啊。” 初袅只是笑了笑,似在说,送了我也很高兴,不送也不要紧。无欲无求之态,如何让花千骨心中揪痛。 “对了,你这以后……”以后她要如何呢?悔疚无处不在,自新之途何在? “我……”初袅目光看得深长了,“我可能去人间找他罢……像你说的,用心去挽回。既然……既然我忘不了他。就怕……人妖殊途……”含情如水,水越透澈,苦涩也越清晰。 “你等等我。”花千骨又拍拍她的肩,一道闪光,飞出了洞外。 “师父……”清晨的古木间,洁白的身影。晨露之心,是初升的日光,点缀一旁,因清而明,明而亮。 “我知道。”白子画点点头,从怀里取出一本石青色的书。“你拿这书给她,依法修炼,可疏散体内邪气,再不会伤人精元。” 花千骨接过,小心摩挲了古朴雅致的封皮,飞了回去。如何忘了和师父躬身道谢…… “我知道要送你什么了!”花千骨一笑,要带进刚才在密林里见过的阳光。“好好修炼,你的身份再不会妨碍你们了!” 初袅接过书来,颤抖中总要看清,书封写着“弥清露”三字,惊喜满眼满脸:“真有这样的秘法!千骨,谢谢你!” 拥入花千骨怀中。欢天喜地,不能在心怀安顿,要立即挥洒在天地,施之万物,重返于心。 “那你说……我能得到他的心吗?”嗓音清脆,罪苦和痴怨最终直视,只有最初的羞涩,总是憧憬幸福的闺中少女。她不曾长大,也不曾真正受伤。 花千骨眼前展开浩瀚图景,当然是有幸有不幸,人心最复杂,东方那样通今博古的人,也说不能掌握。但她还是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真心地说。她不懂那么多,但是她相信,而且她会按她相信的去行。 “嗯!”初袅郑重地点头,孩童的誓言,人世炎凉,不能增减。“那你快去救人罢。”似乎想到了要做的事,也急急催花千骨去做。 “救人还需要做很多事。对了,初袅,你知道这世上爱慕你姐姐,仇恨她和对她抱愧的人吗?” 初袅偏着头想了想:“爱慕的,我知道一个螳螂精,叫霜渐的。但是……很难找到他,他和妹妹霜吟几乎过着四处漂游又隐居的生活。他性情很和善,甚至很怯懦,妹妹却不好相处,处处管着他。对了……要找到他有一个办法,有个忍冬花修成的妖精,叫空翠,总是纠缠霜渐,欺负他,玩弄他。奇怪的是,霜渐兄妹倒不介意告知她住处。空翠找他找得还很频繁。你找到空翠就好了。噢,空翠倒是一直很仇恨姐姐,据说她们还是一起修炼成精的……但是,这个人从来只顾自己快活,让她甘心帮你,而且还是和姐姐有关的,恐怕很难……不过一直还记着姐姐、记着仇恨的,也不多了。当时恨她的不少,但很多也死去了。至于对姐姐抱愧的,不知道我算不算?”很平静地说完,最后一句,却不能平静了。 “你……应该不算,你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更没有加害过她……”你不要有太多愧疚,有些错,你没有犯过! “那还真不知道有谁了……许多人做了不该做的事,但大家都会愧疚吗?”清亮的眼睛又望过来。让你相信善,不那么容易吧。但是你本来就相信的,早晚会看到,也不是靠我和你说。 “会的,谁都会的。谁都可以改过。”花千骨自信地点点头,想起师父说的,谁都有回头的可能,要给人留这个机会。也想起师父对自己从不曾放弃。原来自己有一天,也能为他人开启一条自新之路。 可是自己哪里懂得这么多?不禁一阵心虚,想起初袅发问的命运,如此沉重之题!想起师父说的,成为妖神,挽救天下,也是她作为神祇的宿命。其中之坚苦卓绝,又岂止是初袅见的,鬼怪缠身?那时初袅能笑话她,之后却是听着她说就会哭…… 想说什么,终于没有说。命运这个话题太大,她说不了,她还要修行,也让初袅自行领会吧。各人这样走过来,有竭尽全力、有力所不能及,有前因、有后果、有难明的联系,也都有所悟、所持。 两人依依惜别,已是多年姐妹。 “我不相信你会给人厄运,你一定是给人好运的!” 初袅最留下这句话。眼睛里是孩子的坚定,最单纯最不受损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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