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腾蛟看着总督府中摆的整整齐齐的文书、桌案、油灯、笔墨,心中生出了难以言明的复杂情绪。
这是他到西南来的第五个年头。五年来,他端坐于这间总督府之中,处理着五个郡纸张如雪花一般飞来的事务。五年来,他的面容较之以往并无太多变化,只是眼神之中,却已经将初到此地的锋芒深深的隐藏了起来。
五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眨眼,朝廷划给西南地界的免税期便到了头,一眨眼,郁腾蛟便已经进入了而立之年。
人的一生能有多少个五年?
郁腾蛟怔怔站在原地,有些出神。
“咳咳……”
不大,却刺耳的咳嗽声响在了府厅之内。郁腾蛟先是心中一紧,旋即轻轻叹了一口气,转过了身来。
过了这么多年了,自己果然还是无法习惯这位的神出鬼没。
“咳咳……别总是想那些……咳咳,有的没的。专心干好你现在该干的,才是正经事。”
面上苍老之色已经相当明显的李沧澜十分自然地坐在原本应该属于郁腾蛟这位总督大人的座椅上,一手撑在桌案上,一手拿着一块手帕,压抑着自己的咳嗽。
郁腾蛟静了静心神,作揖行礼,轻声道:“李先生,西南这边季相与中原不同,常有反复,还望先生多注意身体。”
还在压抑咳嗽的李沧澜微微眯了眯眼睛,动作顿了顿。
是李沧澜在西南生活的久,还是郁腾蛟在西南待的时间长?
郁腾蛟是那种思绪不严谨的人么?
李沧澜放下手帕,抬起头来,看着这个已经不能再算是年轻人的年轻人,笑着问道:“总督大人……这是,咳咳,话里有话呢,还是今日实在有什么重要的大事,惹得你心神不宁呢?”
郁腾蛟眼神微微一暗,抿了抿嘴,没有说话。
李沧澜低头笑了笑,站起了身来,将双手负于身后,缓缓向郁腾蛟踱了过去。
“起初的时候,不论是你的奏折,你的文章,还是你在酒局时卖弄文采用的诗词,皆是出自我这个见不得光的贼人之手,就更遑论这一整个的西南政事了。”
李沧澜淡淡说着,并不在意郁腾蛟已经开始变得有些晦暗的眼神。
“起初那两年,你的的确确是我的牵线木偶。从这府中,从你口中,发出去的每一道政令,实际上都是我的手笔。你这位大魏王朝的青年俊彦,中流砥柱,实际上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抛头露面、逢场作戏罢了。说白了,你就是一个底子不错的戏子,虽能光鲜亮丽、名动天下,但是没有我的本子,你其实就什么也不是。”
李沧澜实在压抑不住自己的咳嗽,使劲儿咳了两声,这才继续绕着已在身前的郁腾蛟踱步,继续说道:“你对此有不满吗?有,肯定有,必然会有。哪怕是一介草包,被人这么对待,也会生出怨怼之心,更何况你本身其实也算是一个可藐视天下才俊的天才呢?但你更明白,与其脱离我的绳索,自己去尝试着闯出一片天地,倒还真不如就这么留在我的身边,一边借力轻松打开局面,奠定基础,一边从我身上学习你可能在其他地方一辈子也学不到的东西。我说过,你是个天才,所以你十分正确的把握住了这个机会,选择了忍辱负重,选择了忍气吞声。”
郁腾蛟眼神虽然没有随着李沧澜的步伐移动,可双拳却已经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只是隐于袖中,没有显露在外。
“我想你也应该发现了,从第三年……咳咳……也就是前年开始,我开始有意识地让你自己去做一些决定,去处理一些事情,只是你需要问过我的意见,经过我的同意,才能真正去实行。我记得很清楚,你的第一个决策是有关五郡二十三县户籍制度变动与改革,那项政令颁布的很好,内容很实在,也很高效,是我所没有想到的。当时我看完你起草的方案,沉默了很久,点头之后,你眼睛里闪出的那些光芒……”
李沧澜笑了笑,道:“就像是个孩子一样。”
郁腾蛟怔然。
“从那以后,直到今天为止,我给你的空间越来越大,留给你自由发挥的事务,越来越多。上次我来这间屋子里的时间,是什么时候?两个月前?还是两个半月之前?”
李沧澜的神情看上去有些开怀:“你能想象吗?几乎可以说是我已经将整个西南地区,完完全全交给你了。”
“不敢想象,真的不敢想象……咳咳咳咳……我……咳咳……我曾经,发下重誓,绝不允许任何人染指这片,她曾经治理过、奋战过、生活过的土地。可今天呢?我非但不再事事躬亲,竟然还能允许你有些事情自行其是且对我隐瞒不报……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李沧澜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将一只手搭在郁腾蛟的肩膀上,整个人的身体痛苦的弯下,像是要把内脏一并咳出来。
郁腾蛟眼中的神色越来越复杂,几经犹豫,还是伸出手来,轻轻拍打起了李沧澜的背。
李沧澜渐渐平息了下来。
他有些艰难的直起腰来,看着郁腾蛟的眼睛,问道“你能明白么?”
郁腾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道“明白。”
李沧澜开怀地笑了起来。
“你明白什么呀?你什么都不明白。倘若你真的明白的话,你袖中就不会藏着那把淬了毒的匕首了。”
郁腾蛟霍然抬头,惊愕地张开了嘴,双腿不受控制地向后退去,与李沧澜拉开了距离。
“你……”
“放心,我不像那个京城里的家族,明明身具绝世武功却偏偏要靠才华装作自己手无缚鸡之力。我不是什么隐藏的武学大宗师,能发现你袖中的匕首,全是靠观察、思考和推理,以及一些……咳咳……合理的猜测。”
李沧澜的脸上依然挂着淡淡的笑容,他一步一步向郁腾蛟接近,郁腾蛟已经无法掩饰自己脸上的惊慌失措,李沧澜进一步,他便退一步,便不要提将袖中的匕首抽出来了。
“我并不意外,也并不失望。”
李沧澜终于停下了脚步,笑着说道“这并不是第一次藏着匕首见我。在我们刚来西南的头两年,你几乎每两次见我,便要带一次匕首,杀我之心,从来未曾消失过。不能怨你,我知道,不能怨你。倘若她泉下有知,知道了我是如何这样对待一个年轻的后辈,想来她也不会原谅我。”
他轻声道“就连我自己都不会原谅我自己。我之行为,早就已经背离了我的本心,按照佛家的话,我死后当下十八层阿鼻地狱。”
“但我还是这么做了,你知道为什么嘛?”
郁腾蛟跌坐在地,袖中匕首“咣当”一声砸飞了出去,掉落在了地上。
他的冷汗早已浸透了身上的衣襟,眼神茫然,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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