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丹青坐在椅中,静静地看着远处的黄沙随风起落,将地上的绿意渐渐掩埋。有时候他会觉得,好像时间除了衰老之外,什么都没有带给他,他仍旧是那个刚刚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间的男孩,除了好奇与茫然之外,再无他物。如果说非要再添上一些什么的话,可能就是对一切未知的恐惧了。

赵姓将军在他身旁劝了很久,他依然是不愿走下城头回到温暖的房屋之中避风。自从他来到这处西南边陲之后,这修建好的城墙仿佛就如同长在了他的身上,他几乎只要绝非紧紧事在身,便一定会站在城头上俯瞰天下苍生。边境的士卒们总是赞叹元帅的尽职尽责、尽忠职守,可只有这位一直陪在元帅身边的赵将军才知道,元帅那看似云淡风轻的面容之下,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狂浪怒涛。

某一时刻,元帅缓缓侧过了脸,轻声笑道:“来了。”

赵将军先是一怔,而后心头掠过一抹寒意。

他豁然回头。

只见一个一袭青衫的中年男子带着一个同样一身青衫的少年,正在城墙之上缓缓行着,一步步朝他们走来。

如今天下喜爱身着青衫者甚众,可赵将军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两人身上并不特别的款式。

转瞬之间,他的手掌已经抚上了腰间悬配的战刀刀柄。

而另有一只手缓缓按住了他的手肘,轻柔但坚定。

他身躯微微一颤,转过头来。看着面噙淡淡笑意的元帅,沙场上杀敌无数的这位铁血将军眼中竟露出了浓重的哀求与悲伤。

然而元帅却只是淡笑着,轻轻摇头。

于是他抚在刀柄上的手又轻轻松开了。

走上前来的中年男子对赵将军笑道:“我这徒弟从没来过这西南边境,能不能劳烦这位将军带他去到处转转?”

而后不等赵将军回答,中年男子已经看向了坐在椅中的张丹青,笑容依然挂在脸上:“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张丹青也淡淡地笑着,一边示意赵将军带着那少年离开城墙,一边说:“好久不见,一切都好,烦劳挂念。”

城墙上便只剩了两人,一人坐于椅中,一人负手而立。

天地恍若一片沉寂之海。

张丹青笑道:“世事造化,向来弄人。我们上次见面时,坐在椅中的人是你,站着的人是我。而现在,却正好反了过来。”

青衫中年男子摇了摇头,轻声道:“椅子和轮椅还是有一定的区别的,这一点你一定要搞清楚。”

张丹青点点头,认可了中年男子的这个说法。

顿了顿,他再次打量了中年男子几眼,轻声叹道:“你这一身衣服,倒是久违了很多年了。”

“那还真是遗憾。”中年男子说。

张丹青苦笑道:“我们还要这样装腔作势多久?”

中年男子脸色平静地就好像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我还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方式,像个戏子一样在幕前挥动水袖,把手里握着的匕首隐藏得很好。”

张丹青听懂了。他听懂了在这甚至连一丝语调起伏都没有的平静口吻下那蛰伏着的如同万钧雷霆般的怒火与嘲讽。

于是他深吸了一口气,敛去了脸上的所有笑容,复归于和中年男子一样的平静。

中年男子似乎很满意这种变化,直截了当地问道:“刘琮琤在哪里?”

张丹青摇了摇头,道:“楚狂人未免也太高看我了。”

中年男子神色未有丝毫变化:“对于你,我怎样高估都不为过。”

张丹青道:“那自然是你的事情。”

眉头轻皱,中年男子道:“你付出了这般代价,都没有把她留住?她这几年都干了点什么?吃了灵丹妙药了?”

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嘴角的一条裂缝咧得越来越大。

中年男子以绝不符合他一路行来的气质,伸出一根手指遥遥指着张丹青,快意大笑道:“你个孙子活该!”

渐渐风起。

张丹青脸色不变,轻声问道:“怎么说?今天是不是我必须死?”

“你觉得呢?”中年男子朗声笑道。

张丹青摇了摇头,说:“你那小徒弟刚刚被赵将军带走,你就一点都不担心?”

“你既然知道那是我徒弟,怎么就一点都不担心你那赵将军?”中年男子笑道:“这位赵将军这么多年都没死,一直跟着你,想来是因为这是当年那一拨随你叛乱的人中最后一个没有被灭口的了吧?呵呵,没想到你这种毒蛇一样的人物,还会有心软的时候。”

张丹青双目陡然瞪圆,冷声道:“我仍敬称你一声楚门主!希望楚门主拎得清楚,时至今日,到底是谁在叛乱!”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会儿,轻声道:“是啊,希望我们都能拎得清这件事情。”

而后并指为剑。

划开层层过往与现实的壁障。

……

“将军,您从大战之后,就一直守在这里了吗?”

“是,大战之后,皇上命元帅来此地督造边境城墙,我便随将军一同来了。”

“那将军,您这些年见过蛮子嘛?”

“没有,自从他们被打回大漠那头之后,就再也没有出现过。大漠很大,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没有几十年的准备,他们不会轻启战衅。况且那一战让他们元气大伤,那野心勃勃的父子俩皆命丧中原,蛮子单只是休养生息便不知要多久,遑论再次进犯了。等到他们真的有底蕴跨越这大漠,我们大魏早就强大到不知哪里去了。”

“这么说来,这城墙也似乎没什么用?”

赵将军一愣,看着刚刚到自己下巴高的少年,眼中掠过些许复杂的神色,轻声道:“很多时候,很多东西,之所以要出现在这世间,不一定是要发挥其本身的功用的。”

“那这城墙是?”

“大概更多的,是告诉城外以及城内的人,我中原边境,坚不可摧吧。对于蛮人,这是耻辱的伤疤,对于我大魏百姓,这就是胜利的旗帜了。”

少年脸上露出了些恍然的神色,道:“这是不是就是师父说过的,叫什么来着……政治?对,政治之类的东西?”

“大抵如此。”

少年挠了挠头,问:“可是我听说,建这长城,累死了很多人?”

赵将军的眉头当即一挑,冷声道:“皇上选派来此建造长城之人,皆是战场上的逃兵、俘虏,以及叛乱之民!对于这些国之蛀虫来讲,没有立刻处决他们,反而让他们来此地赎罪,就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赵将军突然停止了言语,因为他突然想起,这少年身上穿着的青衫代表的含义。

果不其然,少年沉默不久,便轻声地说道:“那些叛乱之民,其中应该有不少穿着和我一样衣服的人吧?”

赵将军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正视着同样随他一同停下脚步的少年,问道:“你师父莫非将所有的事情都跟你说过?”

少年摇了摇头,道:“只说过一些,不过也足够了。我跟师父学剑的时候总是掌握得很快,师父说这是因为我想象力比较丰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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