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向西,四周的景色就越发的荒凉,官道上行进的车队也就越来越少。哪怕西南五郡已经在那位郁大人的手中越发的蒸蒸日上,可靠近边陲之地的地方,却依然像是一片禁地,拒绝着人们的脚步。

老先生掀开马车窗帘,端详了许久窗外的景色,而后示意车夫停车。

整个车队也随之停了下来。

一位身着劲装的中年男子面色漠然,策马来到马车旁,看着已经走下马车的老先生,开口道:“为什么让车队停下?你难道不清楚,此地常有蟊贼剪径,且其中不乏好手么?”

老先生明显也和这位汉子不对付,没好气地说道:“我这雇主都还没急,你这镖师急什么?”

中年男子一挑眉毛,冷声道:“这是你自己的命令,东西若是被劫了,镖局不赔。”

老先生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中年男子驱马来到车队最前方,举起手中长枪向天空一指,脸上的神色明显要比方才单独面对老先生时缓和许多。

他高声道:“弟兄们,下马,休整。”

如此一来,那些虽然停下但依然跨坐在马背上的汉子们才纷纷翻身下马,将马牵离官道,来到旁边稀疏的林地上围坐了起来。

离开了马车的老先生越发显得步履蹒跚。他笑着和那些汉子们一个一个地打招呼,也得到了友好而热烈的回应。看着这一幕,领头的中年男子眉头微蹙,却也没说什么。

日头一点一点地向西坠去,看着仍坐在自家兄弟们中间谈性颇高的老先生,中年男人在心中叹了一口气,知道今日这是不会再继续赶路了,于是他便走了过去,吩咐了几个兄弟后,也坐在了圈子之中。

此时的老先生刚刚讲完了一个荤段子,惹得众人哈哈大笑。见中年男人也坐了进来之后,老先生微微敛了笑意,手指轻叩地面,半晌,将系在腰畔的葫芦解了下来,向中年男人抛了过去,笑道:“我说,知道你姓吴的看我不顺眼,这酒,你敢不敢喝?”

眼见这酒葫芦就要砸到中年男人的面门上,却不见中年男人有何动作,只听“嘭”地一声闷响,那葫芦却几乎是以与来时完全相同的轨迹倒飞了回去!

老先生伸出手来,将再次回来的葫芦稳稳抓住,脸上神情尽敛,变得看不出丝毫喜怒。只听他轻声道:“姓吴的,如此拂老夫面子,怕是不太好吧?”

中年男人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渐渐泛起了冷光。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面子?”

篝火已经燃起,而只剩木柴燃烧地噼啪之声。

或许是过了片刻,或许是过了很久,老者率先抖了抖面皮,声音有些嘶哑地问道:“先解决问题,再来讲陈年旧怨?”

中年男人眉头微皱,有些迟疑,但还是点了点头。

霎那之间!

早早被中年男人握在手中的一把石子化作了一道道夺命的毫光,向周遭已经昏暗下来的树丛中迸射了去!

而老先生的口中迸发出了一声几可裂金碎石的厉啸,张开双臂仿佛一只大鸟,划进了树林之中!

到此时,那些方才尚还在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汉子们才猛然反应了过来,纷纷抽出了自己的兵器。一部分护在了马车周围,一部分毫不犹豫地追着中年男子和老先生去往了林中。

“蟊贼剪径!护住镖车!”

……

中年男子手腕一抖,一指点在了那黑衣人的喉间,黑衣人便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这是第七个……”

他皱了皱眉头,稍稍估算了一下己方的与这些黑衣人的境界战力,蓦然发现,这竟是一股至少有着二十人左右的团伙。虽说到现在仍未出现一个真正能威胁到自己的人,可面对眼前的黑暗丛林,他心下已不再一往无前。

他停下了脚步。

老先生缓缓在密林的阴影之中行出。

“想要算计算计你,还真不容易……”

中年男子眼神微微一凝,而后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望着那原本该与老人性命搏杀的黑衣人们此刻如同最忠诚的护卫一般站在老人身后,他渐渐站直了身形。

“你还是忍不住了。看来这些人,都是你的人。”

老人笑了笑,轻声道:“那你还想我怎么样?一天天什么都不干,等着你来杀我?”

中年男子沉默了一会儿,竟是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不过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放过我那些兄弟?他们总跟你无冤无仇,你又不是滥杀之人。”

老人冷笑道:“我是什么人,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评说了?”

中年男子笑了:“不一直都是我来评说的么?”

老人眼角抖了抖,喝道:

“动手!”

黑衣人们如同散开的蝴蝶,划过一道道优美的弧度,向中年男子逼近。

绽开的血在黑夜之中一闪而没,复闪又没,此起彼伏。

中年男子单膝跪地,脸色苍白。

他武学天赋并不好,很多年之前不论是师父还是江大哥就已经帮他确认了这一点。他学了指法,学了枪法,学了很多很多在一般的江湖人看起来可以算是绝世的武功之后,依然没有成为一名高手。

所以师父也就没在他身上寄放太多希望。

也幸好是这样,否则他现在也没办法堂堂正正地在这个世界活得像个人。

方才进林子的时候走的急,没带上长枪。不过也还好,这指法是江大哥的成名技,自己用这招战到人生的最后一刻,也算是报答了江大哥的知遇之恩吧。

他已经站不起来了。

老人负手缓缓走到了中年男子身边,看着男子皱了皱眉,道:“我其实到现在都弄不明白,那可是你的师父!说句不好听的,我一个外人尚且愿意为了当年恩情将整条命都给他,你身为他的徒弟,到最后竟然袖手旁观甚至临阵倒戈?你吴克敌的良心去哪里了?!”

说到最后,老人已是满面愤恨,声色俱厉!

已不再是年轻人的吴克敌既然站不起来,便干脆箕坐在了地上,想了一会儿,也不抬头,轻声说:“江大哥之于我,就如同师父之于你。不,还不一样。江大哥还让我看到了,这世间的事物,其实不能只论亲疏,还是要分个是非对错的。”

“养育之恩也能是让其他所谓的对错掩盖的?!你……”

“所以我一早其实就打算好了,等我杀了你之后,就下去给师父赔罪。”

吴克敌打断了老人的话,颇为轻松地笑了笑,露出了他那涂满了鲜血的牙。

有些森然。

老人心头涌上了些许寒意。

于是不再多说,一掌,对着吴克敌的天灵盖拍下。

一道炽烈剑气奔袭而来。

老人一声怪叫疾退而去。

吴克敌重新睁开了原本已经闭上了的眼睛,满是茫然、震惊、与不可思议的神色。

手持木剑的少年从一棵树上跳了下来,剑尖儿横指,笑着叫道:“此树是我栽,此山……哎呦!”

只见少年突然一个趔趄,伸出一只手揉了揉脑袋,嘴里面咕哝了几句,这才抬头,又开口道:“你们人多欺负人少,算不得什么英雄好汉!我辈行走江湖,讲的就是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今夜你们叫我撞见了,算你们倒霉!要么赶紧滚,要么就按照江湖规矩,咱们划下道来,一个一个上,看最后谁还站着!”

这话说得倒是颇为硬气,可是看年龄这少年尚还不到二十,落在黑衣人们的眼中便有些滑稽可笑了。虽说方才那一道剑气气势不小,可老人只是受惊后退,并未有什么损伤,就算这小子当真是个天才,这般年龄就达到了武学大成之境,面对十余人的围杀,同样是唯有抱头鼠窜的结局。

只是老人满脸凝重,心思急转之下,终究没有将那个问题问出口,反而对着黑衣人们喝道:“撤!”

黑衣人们持着兵刃面面相觑,竟是没有第一时间听从老人的命令。

见状,老人冷哼一声,竟是没再多废话,率先向着树林深处退去了。

黑衣人们心头这才掠过丝丝冷意,有些难以相信地看了那少年一眼,而后便纷纷追随老人的脚步了。

林间渐渐趋于安静。

少年咧嘴一笑,将木剑抗在肩头,一边转过身来,一边喃喃自语道:“师父说的果然没错,江湖之上狭路相逢,气势上首先不能输,有时候气势赢了,都不用怎么出手……”

吴克敌看着少年,怔怔出神。

少年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拿木剑剑柄搔了搔头,说道:“这位大叔你看什么呢看的一个劲儿……你好歹先给我说声谢谢嘛……”

吴克敌蓦然惊醒,出声问道:“你刚才那是什么剑法?!燃林剑法是也不是?!你是长青门弟子?是也不是?!”

少年“啊”了一声之后,一脸听天书的表情。

吴克敌正要再问,却被身后一道淡淡地声音打断了。

“这小子连自己爹是谁都不知道,你问的这些,又怎么可能知道呢。”

少年嘿嘿一笑,蹦跳着行了过去,喊了一声“师父”。

吴克敌缓缓转过头来,看到了那个身着一堆烂布条、如同一个乞丐一般的中年男子。

那男子淡淡地笑着,一边揉着已经来到自己身边的少年的头,一边道:“怎么,不打算请我喝两口酒暖暖身子么?”

……

车队里少了两个兄弟和一个老先生雇主,多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少年和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中年男子。

给那在与黑衣人的战斗中丢了性命的两个兄弟下了葬之后,这些镖师们的心情无论如何也是好不起来了,纷纷搭好自己的帐篷,跟吴克敌告罪一声,便先行休息去了。

篝火依然在两个人的眼眸中跳跃着,木柴燃烧的噼啪声伴着少年均匀的呼吸声轻轻飘在这夜空之下,显得静谧极了。

吴克敌看着眼前这个有一口没一口饮着酒的中年男子,总觉得不像是真的。所有人都以为他已经死了,没人相信他竟然真的在神罚之下、在那样庞然的一个局中,活了下来。

“别那样看着我,”中年男子瞥了一眼正枕着自己膝头睡着了的少年,轻声说:“是刘城主。他将内力强行贯通我的经脉,然后动用大宗师神通,把我丢离了战场。若非如此,可能他也不会死的那么憋屈了。”

吴克敌低下头来,没有说话。

“别光说我,也说说你。”中年男子轻笑道:“你说你好好的,怎么就想不开在那酒馆里来那么一茬儿呢?宁老板说的是啊,那毕竟是把你养大的师父。”

“谁问我这个问题我都不觉得有什么,可你问的话,就很让人匪夷所思了。”吴克敌轻声道:“我以为,如果说世间还能有一个人明白我为什么这么干,并且如果换做是他,他也会这么干的话,那这个人一定非你莫属。”

那人的笑声大了些,道:“我是个疯子,难不成你也是?”

吴克敌抬起头来笑道:“你外号不是狂人么?什么时候变成疯子了?”

两人笑着碰了碰手中的酒囊,皆是一饮而尽。

吴克敌抬头看着头顶的星空,沉默了很久,轻声道:“苏姑娘的事情,我很抱歉。”

中年男子也抬头看着夜空,轻声回道:“怎么着也轮不着你道歉。而且要不是你提醒了沁儿,恐怕我还赶不上见她最后一面。”

吴克敌摇了摇头,说:“毕竟受了吩咐在苏姑娘酒中下毒的,是我师父的人。最后围杀苏姑娘的,也有我师父。”

中年男子很久都没有说话。

吴克敌苦笑道:“还真是奇怪,我师父跟你不共戴天,我们现在还能坐在这里喝酒,今夜你还救了我一命。若说你突然暴起杀了我,恐怕才是最合常理的事情吧?”

中年男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面无表情地挥了挥手,道:“这件事情不要再提了,要是再提,恐怕我还真的会控制不住自己把你摁在地上揍一顿。”

吴克敌迟疑了一下,问道:“你为什么……刚才不杀了那姓宁的?”

“我不都说了别再提这档子破事儿了么?”中年男子开始有些恼火,只是瞥见吴克敌满脸的平静,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扔掉手中的空酒囊,揉了揉自己的脸,轻声道:“你说你之所以会背叛你的师父,那是因为你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叛师这件事,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吴克敌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自然……是对的。”

“那你为什么还想着等你把该杀的人都杀了之后,再自我了断呢?”中年男子缓缓说道“什么时候做对的事情,还需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呢?”

吴克敌无言。

“同样的,我也弄不明白,那个姓宁的那样做,到底是对是错。在我失踪的这些年间,我了解过,他除去给沁儿的酒中下毒药之外,其他时候,还真的能算得上是一个好人、可怜人。那么这样一个人,为了报答知遇之恩,去做一些这样的事情,到底算不算对,算不算错?”

中年男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想不明白,所以我下不去手。”

吴克敌看着中年男子,突然问道“假如那姓宁的当初用的药再毒一些,直接将苏姑娘毒死在酒馆里,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考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杀气蓦然席卷而又蓦然回收。

中年男子咧了咧嘴,道“不会。所以当初直接动手的两个人,一个被沁儿当场斩了,另一个死在了洛阳城的那家包子铺里。”

中年男子紧紧地盯着吴克敌的双眼,“你师父,我杀的。”

吴克敌感觉自己仿佛是被一条山中饿了许久的狼注视着,随时都会扑上来撕咬他的喉咙!

只是对于吴克敌而言,倘若能葬身于此狼口中,那将会是一种根本的解脱。

所以他的目光很坦然。

狼的目光渐渐消退了。

中年男子垂下眼眸,轻声道“你看,人世间的所有事情,都这么经不起推敲。”

两人又沉默了下来。

躺在中年男子膝头的少年伸手抹了一把口水,翻了个身,继续做着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美梦。

吴克敌看着少年的脸,说道“总不会是你儿子。”

“你什么脑子,之前没听见他喊我师父吗?怎么会是我儿子。”

“你可是楚狂人,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只是我知道你和苏姑娘尚还没有成亲,所以你肯定还没有儿子。”

“我是没有儿子,也没有女儿,但我们真的成亲了。”中年男子缓缓道“这是她走之前我们做的最后一件事。拜完了堂,她就……”

吴克敌又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了。

“你也不用乱猜,”中年男子咧了咧嘴,“这小子身份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位故人之子,我曾经在那位友人生前答应过他,要收他儿子为徒。只是可惜,他没能看到这一幕。”

吴克敌看到了中年男子眼中罕见的柔和神色,喃喃道“你这是把这个孩子当儿子养了啊……”

“要是让沁儿知道我是这么养儿子的,恐怕能气得活过来。”中年男子笑道“好了,闲扯也扯得差不多了,最后再说一个正事儿,也就该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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