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愣了愣,脸色渐渐变红,羞恼的神色浮现在了脸庞之上。他猛地蹦了起来,一边伸出手指指着程五千,一边大声道:“说我心狠手辣?你咋不说你身后那个小白脸儿相好的心狠手辣?我师父说了,这个人凭借自己高超的出老千的手法,流窜中原,吸了不少百姓的血!这种人,就是江湖的毒瘤!如今他竟然还敢在此处明目张胆地开赌场,让我们师徒二人撞上,那是该他倒霉!”
宋彤一脸愕然,情不自禁地转过头去望向程五千。她当然不会相信程五千会干这种事情,是,程五千爱赌,也爱出老千,但是有些原则,她相信这位姐姐是不会打破的。
可当她转过头看到程五千脸上的恍惚的神色之后,心中不由得一沉。
难不成程姐姐……
“你师父是谁?”
程五千问道。
少年“哼”了一声,把脸往旁边一别,道:“你管我师父是谁……”
“你师父,是不是叫楚羽!”
宋彤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猛然炸裂开来,双眼在蓦然之间瞪得极大。脑海之中,少年刚刚使出那一道暗红色剑痕此时仿佛变成了划破黑夜之中的一道闪电,经久不散。宋彤只感觉自己的双腿有些发软,于是她抢在自己站立不住之前来到了少年身前。
她一把抓住满脸羞愤化为惊恐的少年,一边用力摇晃一边问道:“是不是?你师父是不是楚羽!”
兴许是看到了宋彤眼睛里几乎快要溢出来的泪水,兴许是听出了宋彤声音之中那根本掩饰不住的颤抖,总之,明显有些武学底子的少年并没有再出手反抗。
他憋了很久才憋出了一句:“不是……我师父叫毛二,他刚刚跟我说他要去上茅房,不信你们等一会儿,看他回来了怎么说。”
……
他的身影再次出现的地方,其实离蜀山并不远。
仍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山谷,他看着仿佛就站在原地等着自己的两人,摇头道:“这算什么?关系好到要死一起死?还是一个要死了另一个也不能舒服的活着?”
李枫笑了:“你们这一拨人,一个比一个嚣张,都是跟你学的吧?”
“不,来的如果是石头,他才不会跟你们在这里废话。”
李枫点点头,表示同意。
“是我让罗阳他办完事情之后回来找我的。说来还真是不敢相信,你真的活下来了。”
那人摆了摆手,道:“我知道你们两个,一个武学境界高,一个脑子好使,就算不相信我能活下来,也必然有两手打算。所以能不能告诉我,罗阳杀了方甲之后,又去干了什么,能让他这么有自信再回来找你?在我手下,他真不一定能保全你。”
李枫又笑了:“你看你看,说你嚣张,你还不承认。别总是打打杀杀的,咱们和气生财,皆大欢喜嘛。”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罗阳去长安城了。”
李枫含笑点头:“去送了把凝霜断命和一枚扳指,另外告诉了他你还活着这个消息。”
那人脸上浮现了些许无奈的神色:“怎么?所以我只要一跟罗阳动手,他就能感知到我的方位?就能跑过来杀我?所以我就一定不敢跟你们动手?”
李枫再次点头:“是这个思路。不管怎么说,你现在才是他的心腹大患,而且你的帮手远没有他手下的人多,你得承认这一点。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是把命保住了,可是你和他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了。如今四神剑之中,他只剩一把翻海屠龙没到手了。你觉得,那个王渊,会是他的对手吗?等到四神剑齐备之后,想来总会有些神奇的事情发生,到时候,整个天下,应当就会握于一人之手了。”
那人摸了摸鼻子,轻声道:“倒确实是挺大一盘棋,想来当年他在那石桥之下输给陆叔叔,十成十的是装的了。能下得这一手棋,陆叔叔铁铁的赢不了他。”
李枫伸手行礼,笑道:“那么我们谈谈?”
那人打了个哈欠:“谈什么?”
于是一霎那,一直在李枫身后的罗阳眼瞳紧缩,如移行换位一般骤然来到李枫身前,伸出手指猛然一划!
血液带着焦糊的味道飞溅了开来,有几滴甚至落在了罗阳的脸上。
而罗阳的心中一片冰冷。
那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后,同样的并指为剑,插入了李枫的心脏。他胸前褴褛的衣服已经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露出来的粗糙胸膛上一道深可见骨的伤痕正在流血,而他却似乎伤不在己身。
他看着口中不断向外溢着鲜血、眼神中充满着不解,却根本说不出话来的李枫,轻声道:“既然我根本就没有胜面,那我自然就已经不在乎生死了。这一点,你算错了。”
他将手指从李枫的胸膛之中抽了出来,然后剑气未褪,他又拦腰斩去。
“阳子、小方、小方妹妹、小方叔叔、草原上死去的将士、西南死去的将士……”
罗阳就这么看着他一“剑”又一“剑”的斩在那已经分为好几截的血肉之上,手指并了三次,却终究是没有出手。
他忽然想起,似乎就在不久之前,那个曾经的面馆掌柜,就是这么和自己对峙着,亲眼看着李枫下山。
他自嘲地笑笑,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只是这次怎么来得这么快了?
那人总算是放过了李枫的“残躯”,转过身来,胸膛上的伤痕依然在向外疯狂地流血,此时已经将那人整个染红。罗阳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他的眼睛,而后开口轻声道:“看来你心里真的很憋屈。”
“当然憋屈,”那人面无表情,“不会有谁比我再憋屈了。”
两声轻响,炽红色剑芒与蓝紫色剑芒分别在两人的指尖涌现。罗阳先是皱了皱眉,而后又舒展了开来。
那人没用青锋不斩的剑意,用的是燃林剑法。用这种标志性得剑法,自然是要代表某些事情,或者某些人。
紫电裂天本就是他们玄罗宗之物,他用紫电之剑意,也是说得过去的。
所以他皱眉,又舒眉。
而那人似乎看透了他脑海中的想法,嘴角咧出了一道满是嘲讽意味的笑意。随着这嘴角一咧,昔日里某个熟悉的面孔,似乎再次变得生动了起来。
两人几乎在同时动了起来。
剑意一次次划破空气,在空中交击缠绕,如同神话传说里灵气所化的蛇蟒,交相撕咬,往来拼杀。
大宗师境界之间的战斗,不可有丝毫保留,差之毫厘,谬之千里,但凡有一丝疏忽,便是只有败亡一途。
故而在那片星海之中,两颗星星正如骄阳,耀眼夺目。
片刻,两人身形暂分。
“年少贪墨词句中,痴恋羌笛琵琶声。
自意飞瀑千万里,何须沐洗观梧桐。
兽搏方知气力浅,触礁始觉舟欲倾。
却提身后三尺剑,仍指苍天骂狗熊。“
那人轻轻吟道。
……
“小羽,没想到你还真会写诗呀?”
“嗨,打油诗,打油诗,瞎写着玩儿的。”
“你这几句确实都是大白话,是够油的。”
“……我自己谦虚谦虚,师父你就不能夸夸我?”
“有什么好夸的,什么样的水平就接受什么样的评价嘛。我不指出你的缺点,你以后还怎么进步?你说是不是?”
“师父你开心就好……”
“不过你这颔联……我倒还真没怎么看懂。意思大概是那个意思,可是你写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
“哦,这两句啊。是这样,这个飞瀑呢,是指我的才华,这个沐洗呢,就是指沐浴啊焚香啊更衣啊这一类的,就是很庄重的仪式感。这个梧桐呢,就是一些好的东西喽。师父你懂了吗?”
“啊?”
“师父你非要我挑明啊?好好好,就是说,老子觉得自己的才华已经很牛逼了,没必要把你们所谓的先辈们的东西当成宝贝一样撅着屁股供起来,老子自己也行,说不定比你们的还要好!就是这么个意思!”
“……”
“怎么了?师父你是不是被我这雄浑的气魄给吓得说不出话来了?哈哈哈哈哈。”
“小子,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江湖上开始逐渐地有人喊你楚狂人了……你能活到现在真不容易……”
……
一声清脆的声音在这片山谷中响起。
应该是剑断的声音。
可是两人没有人用剑,他们用的是自己的手指。
所以这其实不是断剑的声音,而是断指的声音。
两人相背而立,静默无言。
片刻之后,其中一人,断做三截,摔在地上,再无声息。
而另一人缓缓将双眼闭上,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落在了胸膛之上那道狰狞的伤口上。
“师父,让您久等了……”
……
“你师父上茅房,时间也太久了一些吧?”
“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我师父。”
“你小子不会是拿我们开涮吧?你压根就不认识楚羽,随口瞎扯呢吧?”
“我什么时候说我认识什么楚羽了?!我刚刚都说了,我师父叫毛二!不叫什么楚羽!”
“毛不就是羽?二不就是两个习,也就是羽?能教你燃林剑法,还学着他爹拆着自己名字玩儿,除了他还有谁?”
“那你还怀疑我个屁啊!”
“万一你是顺着我们说的话编出来的怎么办?”
“我去大哥你脑子不是有洞吧,你当我是说书的么这么能编?再说了从我嘴里说出来的话可以编,难道我用的剑法也能编么?我说大哥你一个大老爷们儿虽然长得文弱了点儿但是也不能真像娘……真像姑娘一样不讲道理吧?”
少年瞥了一眼就在坐在身边的宋彤,终究是把“娘们儿”给咽了回去。
只是没想到,那红衣姐姐闻言竟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而一直跟他说话的那位“黑心赌头”,却是面露尴尬地沉默了下来。
少年叹了口气,也将心思移了开来,开始打量周围房间里的样子。他跟着师父出来这么长时间,少有进城的时候,更别说住客栈了。尤其是姑娘住的闺房,他更是没瞧过。正当他咂着嘴眼睛四处乱瞟的时候,那个叫程五千的家伙当头又给了他一巴掌。
“看什么看?你小子知不知道,假如你师父真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的话,眼前这个姐姐,你就要改口喊姑姑了!”
少年撇了撇嘴,咕哝道:“姐姐长得这么年轻漂亮,你让我喊姑姑?怪不得你到现在都还是光棍一个,真是活该……”
程五千气得又要挽袖子揍人,宋彤又被逗得用手轻掩嘴角笑了起来。
便在此时,门外传来轻轻的一道声响。
屋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门内门外,寂静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程五千试探着开口,轻声道:“老楚?”
没有回声。
少年左右看了看,伸手挠了挠头,出声道:“师父?”
还是没有动静。
又沉默了很久。
宋彤缓缓抬头,眼眶通红,死死盯住紧闭的房门,颤声道:“哥?”
门外一声轻叹,几乎微不可闻。
客栈是上好的客栈,客房是上好的客房,所以当门轴转动时,不会有什么声响。
他推开门来,看着屋中那两张久违了的面容,再一次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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