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盯着那鬼子的手,他的针线在扣眼间穿行,动作利索,轻巧。他缝好停住针,打了个结,像是自言自语地低声说:我是个裁缝,父母只有我一个,我还没娶媳妇。说着抬起头瞧一眼我和你爹,眼睛就怔怔地盯住了灯火,眼里似乎还有泪光闪动,好一会儿才接着说:出发的时候,母亲哭得昏倒了。我怕再见不到父母啦。他的声音嘶哑,咧着嘴像个忍不住痛的孩子,不知是哭还是笑。来中国四年了。在东北冻烂了脚。我不愿打中国人,可是子弹打不完,官长会杀掉我们。官长派我们给中国孩子糖,中国孩子统统不要。我和你爹像北山上的石雕像,不动也不说话。他自己哽了好一阵,然后从针线笸箩里取出小剪刀剪断线,穿好大衣背上枪,犹豫了一下,又解开大衣扣子,从军服上兜里掏出一个白色的纸包,小心打开,抻出一条红色的丝带。他探身把丝带横放在熟睡的你姐枕头上,轻声说:我想要一个这样的女孩,我喜欢她。说着伸手想去摸你姐的脸。我赶忙侧身坐到炕沿上,挡住了他的手,顺势拈起丝带放在他手里。他怔怔地看看我没有说话。最后收好纸包,低头跨出门槛。从此,再也没看见这个鬼子。
转年梨花开时,传说鬼子要跑了,也有说是往昆嵛山扫荡。一天小雨乍晴,我推门,忽见梨花中开了一簇红花,近前细瞅,是朵红绸花。我轻轻一拉,两端脱结垂了下来,竟是那条红丝带。那一阵子,那条红丝带就一直挂在树上,山风吹拂,红丝带在梨花间飘绕。几场梨花雨,红丝带褪成了梨花色,最后被日夜疯长的梨树叶子淹没了。
母亲讲故事的话语声犹在耳畔。记得母亲讲过的许多故事,有些是小时候在威海那边听到的,更多的是我生病后与母亲朝夕相处的十七年里母亲陆陆续续说的。但母亲不提父亲,即便我问起,母亲也不作回答。我对父亲只有一些零散的记忆。一年腊月,天蒙蒙亮,母亲上河洗衣。用棒槌砸个冰洞,她说水是暖的。洗好一件就晒在丛树上,待全部洗好后再将衣服收进篮子里提回来。那次母亲进屋时很兴奋,脸红红的,话也说得特别多。她张开手掌给父亲看:我收拾衣服时忽见雪地上有个黑点儿在动,捡在掌心细瞅,是一只苍蝇呢。你瞧,苍蝇也进化了,腿上长了黑毛毛,难怪它能过冬了。那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早晨推不开门,母亲和姐姐使劲推搡门,只推开了一点儿缝。父亲说,铲子伸到外边挖。母亲和姐姐一边挖一边推,终于挤出人。她们又往邻居家帮助挖,邻居出来后也往另一家邻居开路。我可高兴了,在雪地打滚,在大家的脚边钻来钻去。大伙儿说说笑笑,头上冒着热气,全不顾风雪交加。
记得在谷家疃,我们住的是北山上一幢面海的小石头房子,离海边不到百米。北山就像母亲瘦弱的臂膀环抱着海湾,北山坡就像母亲青筋毕露的手背。大约三岁时的一天,我站在父亲躺着的炕上玩一个大鹅卵石。它是灰色的,像父亲的拳头那么大,有一道细细的裂缝,似乎可以打开。里边会有什么呢?我很好奇。抠呀,掰呀,倒腾了不知多长时间就是打不开。我愤怒了,往炕边铁窗棂上砸。砸了几下,忽然见到窗外邻人家屋顶上有一道亮光,比窗旁的梨花更白。我抱着鹅卵石扶着铁窗棂爬上窗台,啊,层层屋顶的上边,一片刺眼的亮光,像打碎的镜子挂在天边。一只白色的帆船,像被镜子碎片刺住了一动不动。船的前面有一个蓝色的小岛,像天空中张开的手掌,准备接住那只小船。是大海。与我后来和姐姐一起踏入的海完全不同,它令我惶惑得有些晕眩。眼睛被亮光刺得想哭,却深深被吸引,紧紧盯着那无数一闪一闪的光点和那只依然不动的小船。小船,你走呀,使劲儿走呀!我抓住铁棂的手替它使劲儿。这时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铁棂外面的窗台上了。哦,怪不得离大海这么近了!可小船儿呢?它看似很远呀。它是要去那小岛吗?怎么总也走不到呀。别掉下来!别掉下来!父亲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很长时间,记忆中父亲的影像总是模糊的,我看不清他的脸和他的身子。我非常专注地想要忆起父亲,却只看到一张五官模糊的泛白的脸。想起父亲,隐约地心里一阵躁动,心中父亲的影像与恋人的影像重叠在一起。想着恋人的时候,眼里浮现的是父亲,那张永远也不能靠近的不清晰的影像。小船还没有被大手接住,我也无论如何钻不进铁棂。先把头钻进来,父亲说。果然,头钻进去后身子也进来了。有一年二哥回威海后来看我,说改革开放后威海变化很大,很多地方都认不出了。我问,那个岛子有没有开发呀?应当是很好的旅游资源。你说的是刘公岛?不是,我是说从我们北山家就能看到的那个小岛子。二哥一脸纳闷,哪里有什么小岛子?!老四,你是做梦吧。我愣住了,谷家疃留给我的记忆,就是远远望去的那片海和海上的那个蓝色小岛。小岛与父亲的记忆联系在一起,如果小岛子只是梦,那么这一段的记忆也是梦?父亲在我的记忆中似乎被剪掉了,就像电影公演前被剪掉的不适合放映的内容。我的生命中,那被剪去的是什么?为什么被剪辑?这是令我非常纠结的事。
后来从群昭表哥寄来他写的家谱和哥哥姐姐平时的叙述中,我对家史才有了一点脉络。
我的家乡威海卫,就是现在的威海市。威海卫这个名字始于1398年,明朝防倭寇侵扰设驻兵守卫,为威震海疆取名威海卫。祖上应当只是那个滨海小村的渔民,或许也曾参加过抗倭,但已无从考据。祖父是孙家滩的乡绅,有几块薄地,能供父亲到北京读书。父亲孙初逢,字路明,号佐临,生于1901年。高中毕业后回威海卫,被敬业小学聘为高小教员。敬业小学是戚家疃秀才戚廷楷于1912年创办,位于天后宫。戚秀才爱惜父亲一表人才,勤奋努力又有新思想、新文化,便由他作媒与书商谷钧仕之女谷育秀成婚。姥爷钧仕是谷家疃人,当地的开明绅商,他父亲和长兄都从事教育事业,大姥爷钧结还是威海卫新教育倡导者之一,因此母亲和家中几个姐妹都没有缠过足,并且都有机会接受小学教育。不幸姥爷早年辛劳过度,在我母亲才三岁时就撒手西去,由姥姥一人拉扯三个年幼的孩子。二姥爷钧价接手书摊经营并不断扩大规模,成为威海卫最大的书店,维持家庭稳定经济收入。二姥姥没有生育,又早逝,因此二姥爷把我母亲兄妹三人视为自己的孩子一般抚养。戚秀才的长女戚竹生是我的妗母,1914年嫁到谷家。当时威海卫被英国强行占为租界,舅舅源琛由英国中华圣公会创办的安立甘堂高中毕业,又到烟台益文英文学校学习,毕业后在英属威海卫公署当翻译。
父母于1921年结婚,那年父亲二十岁,母亲十八岁。婚后住谷家疃北山,离姥姥家很近,距离学校也不远。次年他们有了一个儿子,取名国奎,就是我的大哥。又三年有了第二个儿子,取名国政,是我二哥。父亲积极参与向政府请愿,要求无条件收回威海卫。一家人日子过得虽然清贫,但对付简单生活却也是衣食无忧。对于父母,那应当是一段很甜美的生活。不料,父亲二十八岁那年得了肺结核病,这在当时几乎就是不治之症了,除了服用一些中草药外主要靠卧床静养。四十多天后肺结核奇迹般痊愈,但他的两腿却瘫软且不能伸直,从此再也无法下床行走了。父亲生病后,家里失去经济来源,全家生活都依靠祖父和母亲娘家支持。第二年,他们又有了一个女儿,我的姐姐,取名桂枝。三个孩子都住在姥姥家,与舅舅一家生活在一起,母亲则陪父亲住北山上养病。舅舅、妗母待哥姐亲如己出,和表姐希哲表哥群昭一样念书受教育。
1930年10月威海卫收回,英国人全部离境。靠翻译谋生的舅舅无事可做,被编入法院当了一名书记员,收入比较过去骤减,家庭入不敷出。因工作不顺心,家庭经济压力大,身体日渐不好,终于1934年去世,年仅三十七岁。威海卫从英国手中收回的第二年,日本在东北发动了“九一八”事变,接着大举入侵中华。1938年威海卫再次被日本侵占,这是威海卫自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后又一次被日本践踏。时局动荡,人心惶惶,物价飞涨,二姥爷的书店经营不下去了,压力之下精神错乱,第二年就去世了。母亲娘家已无力再支援我父母一家五口人的生活,迫于生计,父亲托朋友送大哥到大连客栈当学徒,接着又托邻居将二哥带到天津当杂役。瘫痪在床的父亲心痛母亲的辛劳,对母亲说:再生一个吧,好给你们娘俩当个帮手。于是又有了我,那年父亲已经三十九岁,母亲三十七岁。我出生于1940年6月3日,农历四月二十八。母亲说:快到端午节了,就叫她迎艾吧。在威海卫,每年五月初五端午节,天不亮人们就到山坡道边拔艾草,然后与桃枝、柳枝一起挂在门楣上,用来避瘟疫。直到我进北京上了学才用上孙恂这个名字。
1943年祖父去世,祖母做主,给父亲和两个叔叔分了家产。父亲分到两个老祖居院子:北院临街三间瓦房,南院五间草房,一块长条空地可以种点菜。十几亩地:二亩菜地,三亩东河滩沙地,四亩塬上地,以及七亩西海盐碱地。我们从谷家疃搬回孙家滩村,全家住三间临街房。那些年抗日战争,紧接着是解放战争,威海卫与各大城市间通讯隔绝,两个哥哥音讯全无,情况不明。我们的生活只能从地里刨出来。可父亲卧病在床;母亲是城里人不懂农事,只能硬着头皮学着干,从那时起她便患上胃神经痉挛症,疼时呼天喊地满炕打滚;十三岁的姐姐辍学回家扛起农活;我从三四岁起就给姐姐打下手。母亲、姐姐再加上我也顶不过一个全劳力,我们只能将多数的地租给别人种,微薄的地租贴补家用。直到全国解放,音讯复通,才知道两哥哥都在北京也各有了工作,哥哥信上说让全家搬迁北京。可就在这一年春末,父亲感冒咳嗽得厉害,大约是得了肺炎。家里没有条件请医生。一天,父亲以斧子击首自尽了。
群昭表哥对我父亲的死只这么一笔带过,我读时心痛泪涌不能自已。我很想写信问表哥,很想问母亲,问姐姐哥哥,问他们父亲是怎么死的,问有关父亲的更多的事。但我没有问,父亲是我们全家人的集体禁忌话语,问了他们也不会说。我无数次问自己,父亲是怎么死的?那时我已经九岁了,为什么有关父亲的事我怎么都不记得了?很久以后,我学习了心理学,知道童年痛失父亲这样的重创已被压抑到潜意识区域,直到通过自我催眠,才找回了那些被剪去的记忆。
本章已完 m.3qdu.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