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中,五娘不断探看上人的脸色,教授还在沉迷昨天的回忆,许久才开讲:

那时的书呆子理不清世道的变迁和艰难,总想着他从南洋归国时的情形。他们几人按要求买了许多饼食并给水壶灌上井水。还是我老爹的口吻开讲:

天色黑漆漆的,按我指认摸索才找到留下的记号,我拽去藤条,石块掉落,滚进斜坡海水里,好像特别不高兴,闷声的咕噜叫一声,地上风吹和人欢叫一起滚起来。姿娘子迫不及待朝前蹚着泥滩,哗哗的趟水声夹杂海潮喧闹,在她听来就是美妙安心曲,淌了许久,才知道金疙瘩赶不上趟,他脱掉鞋在滩涂里树林间摸索着,树根拌脚,上躲树枝,下防树根,汉威已是无法牵着他走,看着契爸的走向轻声给他指正:左一点,右一点,扶住右边的树干,抬脚迈过来,姿娘子有点不好意思,往回绕到老疙瘩背后,看着前面稍稍空旷,就急着推他几步,老疙瘩紧个踉跄,一下人立住,嘴里不知嘟囔什么,姿娘子不断鼓励也是催促:“老书呆,想想红军两万五,就到直罗镇了,再坚持一会。”老疙瘩嘴里有了明确的词语:“苦不苦,想想长征两万五,累不累,有了小船就很美。”我是不懂直罗镇,但我听说了红军长征的故事,反正他俩对上心念,人就走得顺畅了。不久就找到舢板的歇息地,大家子的跋涉好像真是经过长征般,不断喘息,平复心情。

船夫好像刚刚美梦中醒了,捂嘴打了哈欠:“我也心急了,怕你们遇见什么不好的事没赶得及。来的正好,天色乌暗反光,刚好看着前面一截,咱急着赶潮水。”我知道,赶紧给递上饼食外加一块猪肉干。船夫毫不客气,抓过来就嚼,夜色中,我瞧见汉威不断咽着口水,我扭过头去,心里对自己说:靓仔,不是契爸要省这点钱,袋子里就几块银元了,我把钱庄批件给的用度没全拿回来,原想着就够用的,谁知遇见这些事,来不及了,到了东兴取了钱,咱一定吃顿好的。姿娘子感觉了什么,过来摩挲汉威的脑袋,安慰道:“我不知二马兄买了这许多干粮,原来是备用的,好弟弟,一有歇息上岸,阿姐带你吃好吃的。”夜色中,我能感觉船夫不断打量我们几个,果然他拉长声调问:“你们哪三个上船呀?”

“啊?”姿娘子张大嘴巴,夜色里露出一口白牙,我想她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不是全体人都上船吗?我们几人不能分开!”是的,我就离开半天多,她就觉得不安全。

船夫嘎嘎笑着:“姿娘子人没见识,你不看看这舢板能压几个人,你们就全上来试试。”船夫把舢板推到稍稍水深点,他们几人上去,海水就快淹到船舷了。船夫还是笑着说:“妹子人,不是我惜气力,奈何小船不经压,海里还有礁石和水雷需要躲避,要是你怕,自己去坐车去,虽然彰德批人比你重了些许,我也答应了,就让他上船吧。你就坐车去。”

姿娘子没了好强,勉强说道:“要不你再找一条船来一起搭客,我们全给钱就是。”

“不是钱的事,唉,不是生计所逼,谁在海风和水雷中穿梭,稍不留神,风颠翻了船,浪能直掀了船底,要是水雷撞上,整个船就剩下几块木板了,你我也见不着,你到海面上,放眼望去,能有几只民船在海浪中颠簸。”

他们给说怕了,可谁也不肯下船来,姿娘子嘟囔着:“我倒是没关系,可老疙瘩是金疙瘩,不能有半点闪失。你不怕水雷,我也不怕。”嘴巴撅着,脸颊有些抖动,屁股却是没挪半点的意思。

我极力安慰他们:“船老大走了几十年的船了,给彰德批社送过多次的侨批,是老爹的好朋友,要绝对相信他。好好听他嘱咐,能顺利到达东兴的。”

船老大小声说道:“我还怕你姿娘人,船上没遮没掩的,遇见内急憋不住,漏出一些阴气来,损耗了船桨的热辣,船就走得不顺畅。”

姿娘子气急,小声骂道:“你老娘不是女人吗,你生出来没搭你老娘坐过船吗?”

“我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嘴巴不干不净的。”我怕了。再这样纠缠骂下去,别是双方赌气,再找不到船了。我扯了一下姿娘子胳膊,赔笑说道:“我们适才在天后庙里献过香了,娘娘笑着对我说,大富大贵之人就是大吉大利之人,这次走船是娘娘指派,姿娘人当家。船老大,我在下一站陆路镇子边等你。”我顾及了两方情绪,搬出娘娘镇住他俩,当然逢陆路水客就说观音娘娘,逢船夫搭乘水客就得说天后娘娘。神仙和东头红圣一般,也是各有分工。

老疙瘩不断挪动,好像他才懂船夫的为难,自己就要下船去,姿娘子喝斥他:“书呆子,你坐住,不是你哪来这许多拉杂事,水雷偏爱呆蒙人,到处乱动,小心从海浪蹦出个水雷砸你身上。坐着不动,我不想顶撞领导。”老疙瘩嗫嚅着:“我给大家麻烦了,我下船去,挪一步算一步,总会到南洋吗。”他知道了,大家为了他,是够麻烦的。可下船了,那把骨头扔海里陆上就不知道了,后生兄和姿娘子谁陪他去都是负担,求生很难,同难同苦的人不许。

船夫不睬他俩:“难得侨批人有心,生死关头能让座,我听天后娘娘的话,我看浪头大,可潮水也急,顺着潮水能快一点,紧赶慢赶的,彰德人,还是往前再过一个镇上等我。”我嘴里唔唔答应,暗中拉了汉威一把,嘴巴朝姿娘子那头一努,汉威明白,看着契姐张了嘴巴,赶紧塞她嘴里一块馒头说:“契姐,这馒头咱祭拜过神仙,松软香甜,你吃一块。”我放心了,这后生子,比较有女人缘,契妈契姐的有缘分,我就回岸上,在海边大路是走。我就一副老乞丐样子,没人打我主意吧。

海上舢板事我就不清楚了,只顾着朝前赶路,姿娘子人老书呆从南洋归来时肯定没坐过小舢板,那时还有班轮可坐,肯定大家都不会坐这般小舢板涉洋过海,都是东洋人残暴,好好的岛国不呆,非要到处杀人放火,占领别国领土。姿娘子飒爽多姿,敢管侵略者危害事,人阳刚爆火,该是天生给雷公当助手,我粗砺壮汉,却是观音指派了使命,送达安抚侨胞信息及救命钱的,乾坤上,两人的阴阳好像颠倒了。现时当下,阴柔人管了雷公事,而我一个走路都不会吆喝的人却是在慰藉苦难侨胞人,人就各安天命呀。姿娘子能驾驭老书呆,肯定也是学问人,我盼着汉威小阳威能消去姿娘子的性起火爆,也别是激起船夫叱咤海浪的急性子,针尖对麦芒。船夫担着一家人的生计,海面上,担着舢板仨加自己的安危。想起观音的兰花指,我能和姿娘子的手指尖比喻,甚至是和弱小胳膊作想象。可就是人和慈悲微闭的脸庞想不到同一形象里。我念叨着观音菩萨,心里想着柳枝袅袅扬起、兰花指轻柔弹荡,脚下不由借用哪吒风火轮般,急出一身汗来,汗水好像金钟罩般,再无邪恶侵入来。

过了又一镇,我松了口气,找了海边一条小路,拨开松树林枝条,大声疾呼:观音慈悲,不久就有侨批渡人的回应。我松了口气,一切安好。之前,姿娘子不放心我,问人和船怎么联系,我一时急切,就给了钱庄密码作联系呼喊,当然,密码叫佛号,也是祈祷上天神仙护佑。我也想给个和阮氏琳的暗号:乖鱼吃鳖,去皮烹饪。可毕竟有些古怪,怕姿娘子刨根问底费了时间。想想我一路的念叨观音菩萨,侨批渡人就一路顺畅,风火轮有了,金钟罩有了,兰花指指向我的前方。

找到小船,汉威站起朝我挥手喊:“契爸,我们也是刚到。”我突然想起怎么双手空空,有点愧疚赶忙说:“你们等着,我去买点吃的来。”不用说了,船上没有食物了,船夫出力,一人得吃两份,他们一小两大,怎么算也是只能吃个半饱。船家要我再跑一个镇子,多了个整半天,临急船上没人去买吃的。姿娘子一下跳下船,涉水而去,扔下句话:“我买食物去。你歇会。”我脸红耳赤,别是姿娘子说我害怕花钱,语调有些迟疑。汉威急了:“契姐,你一人去我不放心。还是我跟你去才好。”姿娘子没等他喊:“你帮着摁住老疙瘩不会给海浪掀进海里,我已是感激你了,你也歇会,你看过的,走路没了老疙瘩拌脚,我一人能行。”

晨曦里,老疙瘩不断喘息,汉威还在抚摸他的背脊,人晕船得厉害,一个劲在朝海里吐胆汁。他朝我勉强装出一副笑容,我知道,晕船比晕车辛苦多了,常年在书海中梦游的人通常有这毛病。为了你的执念,知道几斤几两吧。船夫却是淡淡说道:“想到南洋淘金的都要过在一关的。”老疙瘩喘息着,没空自己辩解。汉威却是在海滩拔些树叶,出力擦那些看着恶心的呕吐物,一个劲说道:“海风大点,吹去酸味,不要催我也晕起来,我还得帮契姐摁住这金疙瘩,唉,我还想人家有时间帮我识字断句呢,机会全给海浪冲跑了。”我放心了,汉威没时间晕船,我自己也是从晕船晕车过来的,小时候,老爹死命拽着我的手,让我在船舷边呕吐,几次下来,我就不再晕了。侨批人会晕不会晕总要过这坎的,平和年代,走侨批必是坐船坐车的,牵马和坐小舢板都是不得已为之。

树林遮蔽有点闷,我跑了一夜的路,很是疲乏,随便找个船上的旮旯角落躺了下来,眼睛就闭上,船夫老是在我眼前揉摸肚子,我只能装作没看见。可一躺下,海波涌动,好像旧时的记忆回来了:老爹总是攥着我的小手,我急忙坐了起来,粗声干呕几下,汉威急忙给我抚摸胸口问:“契爸,你不会也晕船吧?”他有点吓着,一个大人晕船已经给整得不轻,再来个大人晕船看怎么整,他都忙了整宿了,也想靠着船舷眯一下眼。船夫就靠在船板上说:“没事,侨批人,你在岸上走时,随便整口吃的,就不会容易晕了呀,是饿着就容易晕的。”我狠命喘息几下,总算胸口闷气下去一些,人就精神点。我朝船夫赔不是:“我心中记挂走路找舢板忘了买食物,找到你们后,我肚子饿了才想起食物来,两手空空的来,对不起你划船出力整夜了。”

船夫懒洋洋说道:“大家都一样,小船起伏,他俩一个个忙着伺候中年人,他不会是金主或是什么南洋大商家吧?这时候出来坐我舢板,不得已呀。战争年代走船,命就交到娘娘身上了,我们船家是拿命和娘娘张眼闭眼赌的,如是娘娘张眼巡视海面,我们就算疏忽点,心里和娘娘打个招呼,船就顺溜在娘娘脚边滑过,去到目的地。若是娘娘闭着眼珠歇息,你就靠自己的眼神,海神听娘娘的话,一看娘娘闭眼歇着,忽然起坏心要捣蛋,掀起波浪,你就全靠自己了。通常一般人不愿冒这个风险。他如是大买卖人,何苦遭这个罪,那是穿梭在魔鬼口中捡洋落,命没了,再多洋落有什么用,南洋海底也有许多怀揣梦想的大头鬼。”

我着实累疲了,没时间和他们搭理,一条小舢板上,仨大人都累着,各自在船上各自旮旯角落斜靠着,只有汉威一人忙东忙西,看着老疙瘩吐累了,细声在船舷旁微微喘息。他过来对我说:“契爸,昨夜里,真的好险,我算是见识了,老疙瘩吐得厉害,我是出力摁住他,怕他没气力坐住,给浪头掀下海去,突然船家阿叔一声大喊:你们把身子歪到右舷去,我们正不知所以,一瞧,一个圆乎乎的西瓜似的给海浪掀起,冲小船就过来。船家阿叔大声喊:水雷过来了,大家助个力。大家吓得一机灵,不由自主把身子歪到一旁去,我紧紧闭上眼睛:轰隆来了,我就要和我阿妈团聚去了,我想冥界比人间黑多了,娘娘可要保佑我很快找到我亲阿妈,我在阳间都找到亲阿爸了,无愧心和阿妈在那头诉说。忽然一个念想:我实在不甘心,阳间没活够,怎么就叫我下去了呢,我想最后看世间一眼;夜色中,我大睁眼睛,小船给海浪掀歪了一旁,船家阿叔把船桨轻轻一挑,圆滚滚的铁西瓜就顺着海流飘后面去,海风习习,我的热汗飚出,又是给粘在衣裳里,凉飕飕的,好像娘娘把我推回南海里。船家阿叔一个劲念叨娘娘保佑,观音保佑。我大声呼叫:鬼子武器敌不过娘娘神威,契姐却是说水雷是同盟国布的,我问同盟国是什么国家,她说是和中国人一起打鬼子的国家,干嘛咱走船南海,同心打鬼子的国家要布水雷炸咱们呢?他们不是红毛娘娘,蓝眼孙悟空吗?”

我给笑得头也不晕了:“外国的神仙不是中国叫法,他们是称为圣母玛利亚,神话里的普糯米什么的。自然他们也是保佑百姓好人。同盟国布水雷是防止东洋鬼子的炮舰靠近西域海边,水雷不分好人坏人,触上就炸了。咱得感谢船家阿叔,人家走船久了,经验就多,点开触炸的鼻子,一船桨就拨开水雷。”

汉威听完,一个劲在船板上给船家阿叔磕头说:“阿叔谢谢你,一浆能拨开会爆炸的普糯米,我亲阿妈不要我现在下去,你给我活了这一次,我会好好做个好人,勤劳走侨批,给侨胞带去希望。”

船夫懒洋洋说道:“不要谢我,如是水雷炸了,我第一个尸骨无存。我也是护我自己。娘娘是保佑好人的,你走侨批做好人,自然娘娘会念叨你,现在我肚子就是我娘娘。”一句话说得我沉默了,汉威和老疙瘩也是劫后余生,劫后的感觉就是盼望姿娘子快点回来。红树林里又闷又热,大家没有气力再讨论世界各地的神仙,躺在船板闭上眼睛就看到自己熟悉的神仙。

好像很久,总算听到娘娘的脚步声,那涉水哗啦啦的,尤其是爽口诉说:“不知我几个饿了,二马头,你肚子不饿不会想着别人,好不容易找到一家有烧烤的,却是没生炉子,可肚子告诉我,不吃点荤的,再来个水雷,就得由着它撞上来,再无气力躲着它。等得我差点饿昏了。”这是骂我呢,唉,谁知你非要带老疙瘩来,反正你来了就好,船夫间接数落我几回了。

姿娘子朝船上扔来一个竹娄子,一看就是捡来的,或是路旁捡来的都比这好。竹娄子虽破,可香气袭人,她见大家没动弹,一个劲催促:“汉威,赶紧掏出食物来分了吃。”

烧鸡是很香,竹娄子的土痕让人有点恶心,姿娘子的背上我看也有油渍,这个斯文妹子,此刻好像成了厨娘,看她派头,定是大家子出身。我更是内疚,怎么能让水客遭了这个罪,传出去,彰德批社好没面子。可回过来想想,我有这么大手笔买这些吃食吗。里面有我的份吗,我能不能腆着脸皮吃呢?

姿娘子在批发:“这大的烧鸡给船家,感谢他那么机灵的一船桨,救了我们。我们吃只小的,每人都有份,还有我小心兜着一钵子鸡汤是给书呆子的,感谢他一口气能撑到现在,没下去做了海神。我能感觉到,再往前走,海浪会小点,这里离岸边近点,礁石是多了点,可水雷就少多了。”

大家真是饿坏了,拿起烧鸡啃着,汉威懂事,一边啃一口烧鸡,一手扶老疙瘩半躺起,拿着汤匙舀着喂他,喂下一口,老疙瘩禁不住又是胸口起伏,呃呃两声,又是朝海里吐去。姿娘子求他:“你从上船吐到现在,胆汁都吐光了,好歹吞点下去,可怜可怜我吧,你要是躺着起不来,我担不起责任。”老疙瘩朝她眨巴眼珠,胸口还在喘息,说不出话来。我知道晕船的辛苦,几天几夜吃不了东西也有的,甚至就过不去这个坎,听说以前卖猪子去美洲。船舱又闷又臭,许多猪仔晕吐到昏死,有气没气的,没到岸就给船家扔下海洋里,做了鱼的饵料。人家老疙瘩是金疙瘩,东头圣红专门派了全能闺秀服侍他到南洋去,足见那头对他的重视。

姿娘子继续说:“两万五千里路上,那些战士和将帅哪个能吃到烧鸡呀。您好歹为我为信仰为理想吃一点吧。要是你吃下去还要吐出来,那我在你胸口点一下,让你胸肌麻痹一下,你会是胸口发闷,一时难受,可不会吐了,你可忍着点。”老疙瘩像是怕了她,接连喝了几口居然没再吐了。接下捧起钵子一口气把鸡汤喝光。汉威放心了,自己专心专意啃吃烧鸡。趁着契姐蠕动两腮,细细咀嚼牙缝里肉香问:“阿姐,外国娘娘我和阿妈去教堂讨恩主赐食,我远远给教堂里红毛脸庞鞠个躬,叨念几句圣母玛利亚。潮汕人最敬重的神仙是两位娘娘,观音菩萨和天后娘娘,当然你也知道。祭拜时都是把糯米做成粿品祭拜的,可契爸说外国的神仙还有铺糯米当上的,这是怎么回事?”

契姐一愣,接着笑得前俯后仰的,眼泪都差点掉出来:“你契爸养了个铺糯米的神仙,那你就问他怎么回事。”

“我契爸文化粗略,铺糯米也是听来的,能知道外国神仙已是不错,就如人家说的不甚了了,他说你文化深阅历广,一定知道铺糯米是怎么回事。”

姿娘子举高烧鸡说:“哎呦,你太逗了,你给外国神仙加了料,铺糯米是吗?我给烧鸡加了味了,笑出来的泪花尤其苦,你让我好好吃顿安静的。你契爸不懂,问老书呆去,他不仅是药厂总监,还是部队的文化专员,以前当过教师。”

汉威把头转向老书呆,他脸色一丝红晕,谈起理想和信仰头就不晕了,有点喘息可细声清晰说道:“你契爸没有文化,能知道希腊神话已属不易,他说的该是普罗米修斯,那是盗天火送人间的,世人感激了几千年。神话在现在也一样,黑暗中,天火就是真理,那些传播真理的人就如普罗米修斯,他们举高天火,燃起光明,让人间有了温暖。”

汉威很快明白:“那外国的铺糯米是大神,你们或就是小神,天火烤了烧鸡给我们吃,烧鸡里还有潮汕地的希望,等你们把天火燃遍咱脚下大地,我们就安安稳稳的走侨批,不再为走错鬼门关而担惊受怕。”

老书呆又点头又摇头:“后生兄子,你真开窍,一点就通,可一头钻进烧鸡里是不对。其实说,走侨批是这百年潮汕人迁移南洋的权宜之路,大批潮汕人下南洋实属无奈之举,挣来的血汗钱因为邮路不畅,需批脚直接送到侨眷的手上,要是打跑鬼子,国家建设得好,到处有了邮局银行,银信就不需要专人接手,批信都是国家机构在传送。”

汉威惊呼:“那我忙乎什么活计?”姿娘子啃完烧鸡了,油渍渍的手直接摸到汉威头壳:“侨批没有了,我要是点燃天火没死掉,你找契姐来,阿姐会给你一份活计,孺子可教也。”

姿娘子知道我在注视她,转过头来呲我:“你这个养糯米的契爸,老书呆身旁那只烧鸡是为你准备的,你不看他喝鸡汤都这么勉强,还能啃烧鸡吗。我知道,你虽然岸上走,可随时吃点什么,可你这么节俭,肯定舍不得买来吃的。我请你吃好不好,不算水客费用里。”汉威急忙剥去包纸,拿起鸡腿递到我胸前。那时我光是在滴口水,他们都是吃得嘴巴油渍渍的。我有点心疼:“这大鸡雏鸡烧了不少钱吧?”看心疼归心疼,接过烧鸡就啃起来。

姿娘子好像魔术师般从一堆包子堆下摸出一瓶酒来,递给船夫说:“船老大,就着烧鸡你喝这个,气力足了一浆能撑过礁石缝。”

船夫笑逐颜开的:“你真是个贴心的好闺女,日后嫁个好人家。”接过酒来啃口烧鸡就咕嘟光了。看来他真是饿了,一口气还吃了五个包子。汉威也啃着包子,含糊说道:“要我契姐的人后面排着的好人家长长一溜,可她已是给耀眼的天火烧了全身,要不我都上前牵她的手了。”

一丝阳光从密扎扎树叶中透过,照亮老疙瘩的脸庞,脸色平和多了,姿娘子舒心了,大声喊道:“谈起信仰和理想,金疙瘩总会闪光的。咱就四柱八方,神圣可期,曙光在前,踏足前行。”

汉威也是激动:“契姐契爸,我学到了,识字断句常听到,四柱及神圣那是老年人多讲的,曙光和踏足是热血青年人经常喊的。你们再教我几句。”

“契爸识字少,道理讲不透,按我理解:四柱自然是小船上四位大人,我们各自负责一处,也是一柱的撑起这趟任务;八方是指娘娘目光所及之处,南洋是八方的极目处,再来一两个曙光,一踏足就是我们的目的地了,安南的家了,任务完成了。这样是不是她的意思,你去问问,契姐心胸大,阅历广,她喊啥就有啥的,她是娘娘使者。”

我眼睛不睁开了,嗫嚅着:“此刻睡上一觉就是踏足前行。”

船夫细微小声道:“有娘娘曙光,我就避开了水雷和礁石。”他也躺直了,大家让给他躺舒服点。我在小船摇篮中摇了一觉,醒来阳光已是西沉。我急忙跳起,船夫已是在睡梦中醒来,伸个懒腰:“侨批人,你踏足前行,我撑桨西去。吃了烧鸡,娘娘兰花指弹起,夜色就来临,再见曙光,就要到达目的地了。你再过两个镇子,水流较缓,你或许能登船,不要再走路了。”

我在大家的祝福中又是上路了。其实我一付乞丐打扮,不是妙龄女子,没坏人打我主意。我倒是祈祷如大家所愿,黑暗中能躲开礁石及水雷,如今多了份期盼,老疙瘩不再晕船,顺利到南洋,那任务才圆满。

心中念叨娘娘,好似娘娘就在我上头,指引方向,黑夜中不会迷路。我朝着西边一路前行,我不再祈祷,姿娘子和汉威都悟得,娘娘在指点我,也在指点他们,不管是陆路还是海路,我们都是一个方向,一路前行就好,大家都是在娘娘麾下前行。吃了船上那一顿,我不觉得饿了,一个劲就过了两个镇子。

夜色还深,我在海边坐在石头上,等他们到来,海风把我的“侨批渡人”的密语传去很远,没一会就听到了“娘娘慈悲”的回应。我高兴了,就在这里等小船靠过来。没一会,听见水声哗哗的,好似还有悠扬的歌声,夜半歌声,他们不怕招来夜叉鬼怪的吗?汉威仿照玉蓉的声调,唱起食糜小调,只是把食糜换成了食鸡无,听了心情舒畅不少。最后姿娘子和上一句“书呆食鸡无”,水声歌声戛然而止。

见了他们,我还是有点尴尬:“天色还早,许多店铺没开张。啥都没买着。”

姿娘子不在意,只是问:“前头的镇子里有无烧鸡卖?”我的脸色一下热了起来,实在话:我只注意包子铺,兜里的几块银元得撑到东兴去,平日里也少注意烧鸡烧鹅的价码。姿娘子摆摆手自言自语:“船老大撑船过礁石堆里使力气,夜色中瞪大眼珠注意力得集中,不补充能量不行。”我不敢接她的话,她也是自说自话:“看着船老大吃肉,其他人也得吃点,共吃共谋共出力,我也得吃点。”她俯低身子问:“老书呆,你能啃烧鸡么?牙口无力,唉,那就叫他们再熬点肉糜,肉糜不比烧鸡,特熬比通吃贵多了。小镇里不知有无点心铺。船家念叨阿尼陀佛,你就念叨两万五千里,意思差不多。等我回来。后生子,你帮我看着这呆子。”

她有点心急,就要和我一道上岸去:“放心,小船的用度和吃食都是我来出。”

我嗫嚅着:“夜色还早,许多铺面没开张。”

她突然泄了气般:“对了,我怎么心急了,睡一会再去。”她随便找个船板旮旯角,团起身子就睡下,汉威把有点汗味的外衣盖在她身上,姿娘子舒服的伸直脚,脚尖碰到船舷,又是缩起,还是喃喃说着梦话。我佩服她,看她原来大家闺秀的打扮,原以为她该有一肚子的书识和算计,可她抡起细嫩的胳膊能摆个阵势,面对几个歹人不落下风,人贴住船板就睡着,我遇见那些桃花劫:阮氏琳、田潮姿、女兵崽和她,就数她最爽,清爽或爽快,给她就算呲了几句,过后人像是大热天突然来阵雨,身上或是湿了,可心中却是通透。她是最大的桃花盛开,该是蟠桃园里醸长的大仙桃,驱邪祈福样样在行。莫名的,此刻浮现起阮氏琳诉说她当乞丐时的模样,大概就是眼前这样子,可在困厄中能透出丝丝祥光。我看出了,船家和她原有些言语不悦,现在却是喜欢和她搭讪。人出发前那整洁俊俏让海浪消融了,坚定沉着却是不减半分。

等到晨曦从一抹从东方透来,一丝丝的光亮照她脸上,她突然醒了,一弓身跳了起来,翻个跟斗到了海滩,问:“船家,这里离红河口有多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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