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想什么呢?”

方有洺挨着母亲坐了下来,正好挡着风口。

何佳婧见儿子来了,抬手悄悄抹了一下眼角。

“有洺,这里风大,小心灰尘进了眼睛。”

玉门的风沙大,如今又正是大风时节,漫天都是沙尘,瞧着整个天都是暗沉沉的。

方有洺看见母亲眼眶都是红的,心下也猜到了几分。

“不会,儿子给您挡着。”

何佳婧看着坐着已经高她半个头的长子,鼻子一酸,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大爷走了,有洺一下就长大了。

“有洺真是越来越像你父亲了,真好。”

何佳婧抬手想给儿子擦了擦鬓角的污泥,摸了一下才发现这哪是污泥,是一小块结痂的血疤,藏在零碎的鬓发下面,瞧不太清楚。

手一顿,轻轻抚摸着,何佳婧声音中带着心疼。

“什么时候的,看我,平日都没瞧见。这结痂了有些痒,莫要用手抓,等它掉了长长就好了。千万别用手挠,留了印就不好看了。”

方有洺没有闪躲,微微低着头,由着母亲摆弄他的头发。

何佳婧没有问这疤是哪来的,方有洺也没有解释。

劳役的流民,身上带着伤太常见了,只要还活着就是好事。

方有洺低头看着母亲的手,那双从前每日都要擦香膏,保养极好的手,如今布满了丑陋的茧疤,指边还有细碎的死皮。

“要是你父亲还在,也能多护着你些。”

何佳婧心疼自己的孩子,还未及冠的年纪都撑起了她们娘仨的天。

方有洺眼底有些悲伤,父亲,他有许久都没梦到他了。

遗憾吗,肯定是有的。

明明都已经不用砍头了,但是因为没有药,死在了路上。

流放途中,方家老大得了痢疾,没有药,给活生生拖死了。

甚至连尸骨都是在路边随便找了个地方给埋了。

幸好路上的官员被人打点过,否则那些死在路上的流犯,直接是丢了,暴尸荒野就了事了。

“逝人已去,母亲莫要过于伤怀。”

能说什么呢,安慰的话都是十分苍白。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道难以愈合的伤疤,每想起一次,这道口子就会被撕裂一次。

家中逢大难,生离死别的滋味都尝了个遍。

“我想能不能,把你父亲的坟给迁过来。他一个人在那不见人烟的地方,连个香纸祭祀的人都没有。”

迁坟可不是小事,他们现在的身份连城门都出不去,说这个简直是异想天开。

“以后再想想办法吧。”

方有洺声音闷闷的,身为人子,亲父去世连副棺柩都没有。

都说一卷草席裹尸,父亲下葬的时候连衣服都没有。

那时候寒冬,她们还在路上,父亲已经不行了。得了痢疾,上吐下泻不断,将父亲的傲骨都给抹没了,高傲了一辈子的父亲不想遭这份罪,连着几日未食米粮。

流犯自裁是大罪,所以他只能悄悄地把粮分给几个孩子。

加上本来就染了病,押送的官兵猜也知道他活不了多久,所以干脆也睁只眼闭只眼。

早点死了,活着的人还能轻松些。

那时候,方氏一族所有人都是沉默着,沉默着看着那个男人慢慢死去。

没有药,死亡只是早晚罢了。

活着太遭罪了,走了也好。

死之前,特意嘱咐了祖父,等他死了就把身上的衣服给脱下来,给家里最小的两个孩子。

他还记得,父亲走的时候,一直说着对不起,嘴里一直喃喃着自己的罪行,死的最后一刻都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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