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城中,朱永福还在做着他?千秋万代的春秋大梦,丝毫不知危险已悄然?来临。

二月末,深夜三更时?分,忠毅侯府的后门步履匆匆地走入一身着黑衣的男子。

满府之中,几乎一步一棵海棠树。男人目光扫过?,在仆人的催促牵引下,进入了?忠毅侯萧砚的书房。

临窗下的海棠已发出了?翠色的嫩芽。

烛光淡淡,萧砚坐在一团黑影之中。

男人坐到萧砚的对侧,摘下头?上的兜帽,明亮之处,赫然?露出一张俊朗坚毅的面?庞。

“陈大人,深夜造访,不知所为何事?”

萧砚紧紧盯着眼前的陈慎。

陈慎说道:“承天门之变,羽林卫与金吾卫两大宿卫倒戈背叛了?太?子殿下,拥立梁王,然?梁王狼子野心,弑兄夺权,承天门之变乃是他?一手策划!太?子死后被废,连累萧侯爷也遭左迁,被逐出五军营,萧侯爷,你难道就?不想为废太?子报仇雪恨吗?”

萧砚曾为五军营都指挥使,梁王上台后贬斥了?萧砚,党同?伐异。

但太?子和萧砚的势力有些则隐藏在了?暗处,朱永福却一无所知,那?些在短时?间内被降职调任的将领们内心并不服梁王派来的这些关?系户。

萧砚闻言却是冷笑一声:“怎么,谢临远请你来做我的说客?陈大人,你凭什么以为我会帮他??他?与我萧仲昀有夺妻之恨,我心中至今恨不得将他?除之后快,岂会帮他?!

“莫以为我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他?想要拥立豫王继位,陛下遭梁王囚禁,不得已立梁王为东宫,而我的长姐却生下了?废太?子唯一的子嗣!就?算是另立新君,那?个位置也绝轮不到豫王来做!”

陈慎说道:“萧侯爷,你可?还记得自己的侄儿今年?年?纪几何?一个六岁稚童,你要他?如何坐稳那?个天下至尊之位!”

“如今国家内忧外患,外有漠北东西二契,东契的延啜自即汗位后便四处兼并各方异族,对辽东虎视眈眈,随时?有可?能发兵南下,而朝中有余公公和黄皓等奸佞小人谗言媚上,生死存亡之际,国家需要的是成熟而强有力的领导者,治国为君不是儿戏!”

“陈恕己,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

萧砚怒目圆瞪,蓦地拔刀架到陈慎的颈上。

陈慎面?无惧色,反而慢慢站起来迎向刀光剑影。

“萧侯爷,自承袭爵位以来你便不惧生死,几次主动请缨去往前线,你并非膏粱无能之辈,相反,我知你心中有宏图大志,国家安稳与一己私欲,孰轻孰重,想必你心中自有定论。”

“倘若来日皇孙继位,大周将长达十几年?没有强有力的君主,而豫王宅心仁厚,他?在陕西与河南就?藩之时?,藩地百姓无不称颂他?的恩德,来日若他?继位,必能善待几个兄弟子侄,包括小皇孙,我保证善始善终。”

直过?了?好一会儿,萧砚握剑的手紧攥成拳,却始终没有刺下去。

显然?,陈慎的话戳中了?他?的心事。

其实?他?心中也明白?,于国于民,拥立豫王都是最好的选择。

只是,只是他?不甘心!

不甘心此后一辈子便要将沈棠宁拱手相让,屈居于谢瞻之下。

所以他?主动求太?子将谢瞻先前执掌过?的五军营交给他?,他?想要和所有人证明他?萧仲昀并不比谢瞻做的差,甚至他?能做的比他?更好!

后来他?也确实?做到了?。

等到太?子即位之后,他?一母同?胞的长姐是太?子妃,是太?子最宠爱的女人,为太?子生下唯一的子嗣,日后则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而那?时?他?便是新君的小舅子。

这三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将沈棠宁重新夺回,他?不过?是在等,等谢瞻彻底消失在沈棠宁生命中的那?一刻。

萧砚闭目。

“咣当?”一声,他?手中的剑掉落在了?地上。

七日之后,朱永福还在等着三日后豫王进京。

殊不知,如今路上在赶路的那?个是豫王的替身,真正的豫王永祎,早已与谢瞻和伯都合兵一处。

在萧砚的帮助下,掌管安定城门的北城兵马指挥使上官丞倒戈,帮谢瞻与豫王的内应陈慎与姜磐打开了?安定城门。

三更一刻,陈慎与取来城门手令的姜磐一声令下,伴随着沉重的轰隆声,本应紧闭的安定城门却在此刻被人缓缓打开。

这一日的深夜,当?朱永福在东宫中与两个新纳的美人彻夜不眠玩乐之时?,忽听大殿之外传来一阵冗杂的刀戈之声。

朱永福推开两个美人,披衣匆匆走出殿外,询问发生了?何事,殿外他?两个亲卫连忙冲他大喊着跑了过来。

“不好了?,太?子殿下,叛军攻破了?安定门,叛军攻破了安定门!”

朱永福大惊失色,慌忙问:“叛军是谁,攻到了?何处!”

“是豫王带领的契人骑兵,已经打进了?城里!”

朱永福也来不及作抵抗,被几个亲卫护送着就?往宫门逃窜去,到了东宫门口恰好遇到来保护他?的三千禁卫军。

朱永福勉强镇定下来,被幕僚的劝说之下,只好又软着腿被人架回了?东宫之中。

如今的五军营首领乃是朱永福的大舅哥,也就?是太?子妃的亲哥哥赵昶。

朱永福无能,赵昶却绝非泛泛之辈,一路重振旗鼓,领着众金吾卫与羽林卫、五军营三大宿卫便往安定门的方向杀去,一时?之间禁卫们竟士气大震,一路畅行无阻。

城中人人自危,关?闭门户。

火拼大约持续了?一个时?辰,在契人骑兵骁勇的攻势下,禁卫渐渐不敌,呈现颓败之相。

关?键时?刻,赵昶弃马飞奔登上附近的高台,目光在厮杀成一片的士卒们四处寻找。

终于,他?将目光锁定在正中那?一人的身上,弓弩对准了?他?的心口。

“铮”的细微一声。

谢瞻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一支白?羽箭正从高楼之上悄无声息地朝着他?仰面?射来。

电光火石之际,斜刺里扑来一个人抱住谢瞻。

两人从马上跌下滚落,那?支白?羽箭狠狠地扎入了?那?人的小腿上。

赵昶眼见失手,转身欲逃,却已是为时?晚矣。

背后心射来的一箭,精准无误地完全贯穿了?他?的心口。

赵昶从高楼上轰然?坠落。

……

千里之外的锦州城,沈棠宁却从梦中满头?大汗地惊醒。

她做了?一个噩梦,梦见谢瞻被一箭穿心……

东方染上了?淡淡的蟹壳青,沈棠宁披着衣服坐在窗边,眺望着京都城的方向,默默垂泪。

这一个月的时?间,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谢瞻和京都城中家人们的安危,只要一有时?间,她便将自己关?在屋内抄写经书,时?常抄写到三更半夜。

或许是她的诚心感动了?上苍,在她做完噩梦的半个月后,京都城中终于传来了?接她入京的书信及信使。

沈棠宁急切地打开书信,谢瞻在信中说,他?一切无恙,随豫王以清君侧之名攻入京城中,朱永福已被褫夺太?子之位下狱,黄皓余公公等奸臣阉宦亦难逃惩处。

黄皓的儿子亲自去郭府求助郭尚,因郭尚当?年?能够中武举,乃至担任宁州卫指挥使曾是由他?的父亲推荐而来。

黄皓不是个忠谏之臣,但他?对郭尚确实?有一番知遇之恩,然?而他?不光蠹政害民,生活上又骄奢淫逸,更谗言迷惑隆德帝,陷害忠良,做出的这些种种事情,却实?在难以叫郭尚为他?求情。

最终,豫王与三法?司亲审黄皓,判处了?他?凌迟之刑。

目前宫中太?医正在全力医治中风的隆德帝,豫王则在众臣的拥护下暂摄监国之职,同?时?以谢瞻除奸有功之名官复原职。

沈棠宁喜极而泣。

来接她的人正是谢瞻的心腹长忠与姜磐。

三月底,在京都城海棠花即将盛放的日子里,沈棠宁收拾包裹,迫不及待地随着二人踏上了?返回京都之路。

与此同?时?,温氏与圆姐儿也在谢睿的护送之下回京。

不巧的是,沈棠宁途径永平府时?,恰逢辽河春汛,水流冲散了?桥梁,阻拦去路,中间生生耽误了?半个多月。

好容易等绕过?辽河,伯都又出顺天府来迎接她,兄妹两人在辽州碰面?,一路如何暂且不提。

待沈棠宁历经万难险阻来到京都城的时?候,已是五月中旬的初夏了?。

陌上暖风习习,杨柳依依,那?一日清晨她在城门外远远地便看见了?那?个骑于马上,翘首等待她的男子。

四目遥遥相对,谢瞻一眼便认出了?她,立即打马急速向她奔来。

那?一刻,她亦按捺不住激动的心情,想下马车立即迎他?,又想起什么似的,慌忙放下帏帘对镜整理仪容。

随着“嘚嘚”的马蹄声越来越近,她忍不住跳下马车,终于看清了?在耀眼明媚的熹光中踏着晨露向她飞奔而来的那?张神?采飞扬的英俊脸庞。

沈棠宁不由怔住。

三年?,整整三年?了?。

这是三年?来她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快活肆意的笑容,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他?在马球场上以一当?十,鲜衣怒马的勃勃英姿。

直到谢瞻停在她的面?前,朝她伸出手,见沈棠宁依旧呆呆地,索性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直接拉到了?马上。

随后调转马头?,向着城里家的方向纵马而去,将姜磐与长忠一行人远远落在了?身后。

他?的双手穿过?她纤细的腰肢,抓着马缰,沈棠宁整个人也被紧紧地箍在他?坚实?温热的胸膛之中,

清晨的街道没什么人,他?跑得却是飞快,像阵旋风一样,哪怕是拐弯抹角速度也不肯减缓半分。

沈棠宁的一颗心“砰砰”直蹦,随着身子的上下跌撞起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儿,一时?也不知与他?说些什么,怕得不行的时?候只好抓着他?的手臂尖声嚷:“你慢些,慢些!”

谢瞻却在后面?哈哈大笑,笑得胸口都为之震动。

沈棠宁气得恨恨捶他?的手,又不觉也被他?感染露出笑容,真心欢喜,几番打闹,不知不觉间心头?的那?一缕愁绪与忐忑也烟消云散了?。

终于到了?镇国公府的明照坊。

“宁宁,我们回家了?。”谢瞻在她耳旁柔声道。

阔别了?三年?的镇国公府,沈棠宁没有想到,终有一日她还能光明正大地回家。

沿着灯市口大街缓缓拐入宽阔方正的坊门,遥遥便见一座气势宏伟的府门就?在不远处,沈棠宁的心也变得越来越紧张急促,下意识攥住谢瞻的手,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从小巷里突然?咕溜溜地滚出一个圆圆的彩球,滚到了?路中央。

紧接着又探出个圆圆的小脑袋,一个六七岁梳着冲天辫,肌肤雪白?的小女娃迈着小短腿跑到路中央,捡起了?小彩球。

听到远处有动静,小女娃疑惑地抬起头?向远处望去。

晨光里,一个女子自一匹高大没有半分杂毛的骏马上敏捷地跳下来,几乎是两步并做一步就?飞快走到了?她的面?前,蹲下去温柔地看着她。

小女娃长大嘴巴,也瞪大了?一双葡萄般的凤眼,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美丽的女人。

大约是孩子都喜欢美丽的事物,小女娃未怯生跑开,而是抽了?口气,目不转睛地打量了?沈棠宁起来,一时?连跟在沈棠宁身后的爹爹都没再放到眼中。

小女娃正沉迷于眼前漂亮姨姨的美貌之中,忽见她美眸中潸然?掉下泪来,纤纤柔荑颤抖着抚上她的脸蛋,一语不发地哭着。

“你怎么哭啦?”

小女娃急坏了?,连忙扭头?冲巷子里脆声声地叫道:“书书音音,漂亮姐姐哭啦,你们快来,你们快来看呀!”

谢瞻将她扶了?起来,揽入怀中,低声安抚。

锦书和韶音一大早就?带着圆姐儿在门口等候,刚刚她们早就?看见了?沈棠宁和谢瞻,只是不忍心打断母女相认的那?一刻,便悄悄躲在了?巷子里。

此时?听见圆姐儿叫她们,立即迫不及待地从巷子跑了?出来,对着沈棠宁哭着喊“姑娘”,一左一右扑入了?沈棠宁的怀中。

圆姐儿双眼瞪得滴溜溜大,懵懵懂懂中仿佛明白?了?什么。

冷不防一人将她抱举了?起来,她扭头?看去,男人给她扶了?扶发上耷下来的小辫子。

父女俩四目相对,圆姐儿眨巴眨巴凤眼,只听男人淡淡说道:“怎么,又忘了?叫什么?”

圆姐儿干干一笑,她有些害怕这个威严的爹爹,便怯怯小小地叫了?一声。

“爹爹。”

谢瞻摸了?摸女儿的小脑袋。

花厅里,王氏和谢璁早等了?好一会儿了?。

发现小孙女不在,王氏喊秦嬷嬷赶紧去找,秦嬷嬷刚跑出去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来,指着门外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回来了?!世子和世子夫人抱着圆姐儿回来了?!”

话音刚落,有人将软帘打起。

众人凝神?屏息,都纷纷伸着脖子看向帘外。

少顷,门外走进一个美貌的少妇。

她肤白?如雪,身穿白?底鹦哥绿的缠枝宝瓶妆花褙子,下身着一条绣着海棠花的曳地白?绸裙,莲步微移,与高大的男人缓缓走到人群中央,对着王氏和谢璁一并下跪叩首。

“好孩子,你快起来!这些年?你跟着阿瞻,受苦了?!”

王氏忙起身,含泪扶起地上的沈棠宁,仔细端详,只见手中的这双纤纤玉手似变得有些粗糙,到底不复往日的不沾阳春水的莹润纤细,不由一阵心酸心疼。

好在岁月仿佛并未在沈棠宁的脸上留下痕迹,反而令她的美褪去了?青涩,变得更加妩媚柔和。

大约是着急赶路,眼底略有憔悴消瘦之色,脸色却是红润,精神?看起来十分充足。

“团儿,从前是我们谢家对不住你,对你多有亏待,今日咱们一家人幸而能再次团圆,此乃上天恩德,亦是你蕙质兰心,对阿瞻不离不弃,这份恩情,我谢璁常记于心!”

谢璁说罢,竟起身朝着沈棠宁一拜。

沈棠宁一惊,忙虚扶道:“父亲?*莫要如此,这些儿媳应当?做的,何足挂齿!”

谢璁便顺势起身,与王氏一同?坐了?回去。

众人一看眼前这架势,便明白?往后沈棠宁在镇国公府的地位将再无人撼动了?。

谁能想到,她刚嫁入府内之时?,因身份落魄处处遭人奚落白?眼,不得不久居在深院之内。

但就?是这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小女人,却在丈夫被流放充军的时?候,她明明能够置身事外,拿着和离书和女儿远走高飞,却不顾一切只身千里追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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