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难奔向的地方,江逢宁终于登上两映山的山头,见到了那块最初之时就见过的镜石。
寒风抚山衣抚人衣衫,雪压树枝头压人白头。
江逢宁在四周蹲下,将身上所有的夺阳符以镜石为中心贴满了一圈。
把箱子平放在地上,她拿出锦囊中的双连环在缺口处扣了上去,随后四面旋转按下。
一页古朴书封上,黑色的四个字映入眼中。
人筹轮回。
东方象牙筹的是他自己的轮回。
以无数的活人、死魂作棋子,只为自欺欺人地造一次属于他一个人的轮回。
他活在梦魇里。
也让他们所有人都活在梦魇里。
江逢宁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了东方象牙给晏云台写的结局:
亡修族灭,极西也埋白骨,他族与己,恩仇两清。
尸山血海中,晏云台其人,灭世杀心不止,终大寻新帝斩其于剑下。
至此,乾坤挪移,腐朽已死,新血已生。
朝启十七年沿,天下太平,人间祥安。
看完,江逢宁垂眸掩去眼中的哀痛,轻轻地笑了。
竟还有天下太平,人间祥安?
腐朽是谁?
是那些一一死去的人吗?
是她这样只是想活着的普通人吗?
是从出生就被标记着必死结局的晏难吗?
好一句灭世杀心不止,明明逼他行走陡崖,明明逼他身不由心,明明逼他尝尽苦痛,却还要用一句斩于剑下道成除害为民,庇护后一句的天下太平!
江逢宁猛地将书扔在了脚下,含着泪起身,手中的长剑出鞘。
身后的衣裙全部如波漾在随之而起的罡风中,猎猎作响。
霎时间整个天空暗如乌云压顶,风掣云卷袭向两映山的山头,整座森林,不,是整座山都在因为这突生的天象震颤。
数里外,梨山栈道上的亡修军仰头,脸上露出惊诧的表情停下。
山脚下,高月谷中整装待发的大军一簇一簇如不动的树影。
山谷之外,破水而出的姐弟坐在河边生着火,伸手替对方拧着衣裳上的水。
宣阳,孟维掀开了营帐,手靠腰间剑,目光大惊地凝向了远处高耸的山头。
上京到宣阳的路上,容生在铺雪的官道御马停下,高高仰起的前蹄掀起一丈高的积雪。
上京城中,一座新坟前,蓝衫女子头簪白色雏菊,矮身蹲在半空乱舞的冥币中。
……
世间一切的故事与情思都在此刻暂时停止,唯有一阵头晕脑胀的晏难从马背上坠下,又踉跄而起,从栈道狂奔山头而来。
浓云之下,江逢宁高举长剑,四周的夺阳符骤然亮起,金光火光相映,照出中间镜石中无数躁动不止的黑色的灵魂。
闷雷声中,第一剑劈下,镜石只生了细缝。
身后,东方象牙的残魂忽然而至,抬起一掌朝江逢宁袭来。
江逢宁瞬间回头,却不夺不避,就任身前的老鬼一手掐住自己的脖子。
窒息感瞬息而至,咽喉刺痛,脑如重锤。
“放开她!”
晏难失声嘶吼,抬脚跑过去,下一刻,颈间红线乍现,如弦般紧紧系在境石之中。
江逢宁闻声,在东方象牙手中勉力地侧过头来看着他。
唇瓣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晏难,就是这样的疼么?
这么多年...就是这样的疼么?
就是这样被人扼住咽喉,连呼吸都是疼的是不是?
晏难看不见,也感觉不到脖子上牵拉收紧的疼痛,他只知道,他动不了,他动不了了,又像上一次!
他靠近不了她分毫!他在尝试了,手被红线割破出血,他拼命地往前,被定住的双腿发抖,骨骼在筋肉中用力到变形。
他靠近不了她分毫!
他受不了,他受不了第二次!
“放手!放手!”
无能为力的泪落到嘴里,晏难崩起额角的青筋大喊:“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一直望着他的江逢宁见状呜咽出声,泪从眼角滑落。
下一刻,她对晏难用口型说了什么,同时,手中的招风揽月在东方象牙身前穿胸而过。
晏难满脸湿润的怔住,只剩眼泪在深深的恐惧和后怕中不停地滚下。
东方象牙也显然地惊愣,鬼面当即一变,吃痛后退,脸上浮起来难以置信的神情。
“不…不可能……你怎么可能能伤到我?!”
江逢宁冷脸将剑身抽回。
半晌面前魂身正在消散的东方象牙感觉到什么,浑浊的老目惊惧,厉声质问道:
“你身上的是什么!”
“你身上有什么东西?!”
江逢宁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是说红石头吧?
他或许以为,青天神佛眼,迟迟不睁,所有的人都会一直呆在他的棋盘中。
但不论是鬼是妖,是神是佛的红石头,又何尝不是青天白日下的神?
几番辗转蹉跎,是红石头让她能以残存的命数,将上天给出的应答带给晏难听。
而东方象牙,他不配听。
呼啸的寒风中,江逢宁微红的眼带寒意笑了笑,随即轻声击碎他难以接受的苦苦强撑:
“去、死、吧。”
逐渐模糊的泪眼中,这具老鬼的魂身终于消散,化作云雾,随着风雪不甘盘旋,最后归于尘土。
而这一双含泪的眼睛,是江逢宁的,也是晏难的。
来不及理清眼前的一切,晏难先急声道:“阿宁!快过来!”
但随之令他再次崩溃的是,自己迫不及待想要抬起的腿还是不能动。
心中掀起更巨大的恐慌和不安来。
江逢宁却只是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中只有无尽的告别之意。
被晏难看的分明。
“江逢宁!”晏难快要被逼疯了,苍白的唇在撕心裂肺的哭喊声中颤抖。
江逢宁转身不去看他,面向镜石却映出一张泪如雨下的脸。
“刚才谢谢你红石头。”
江逢宁哽咽着。
“答应我的事你一定要记得。”
“好。”
红石头平静地应她,好半晌,它才低声说了三个字:“...永别了。”
江逢宁咬住唇,极轻、极艰难地抽泣间,她缓缓地低声道:“...永别。”
随后江逢宁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带着钻心的痛于黑沉的天幕下,再次朝身前的石头斩去。
这一剑落下来,内力如猛烈的震波,光滑的镜石顿时如蛛网裂开无数条裂缝。
同时,漫天飞舞的红线从里面涌出来,织成铺天盖地的浪潮,翻涌间张驰如有生命的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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