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台上的将军越唱越响,台下看客一片叫好,赵丹青看叶寻久久没有回答,一度以为是不是人群的呼声盖过了他的询问。亦或是叶寻本就有这个兴致,被这亮堂唱腔给深深吸引了。
而叶寻看似面无表情,实则内心已是惊涛骇浪。关于人妖两族的关系,他早在崇阿山之辩中就有所表述。人妖两族虽是敌对已久,但未尝不可和睦相处,只是双方少有过和谐沟通,就连使臣都没派出过。史上那场着名的三方和谈,那也是天界做的局,算不得他心中理想的议和。
当下人妖两族战事陷入胶着状态,如此敏感的时局,如此敏感的身份,就算叶寻心中有千言万语要说,可也得掂量掂量哪些话现在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死他一人是小,万一听者有意,死了更多无辜百姓,那他就是死不足惜了。
“此问无正解,尽管答就是,不必拘谨。”
叶寻还是没说话,而是用茶水在桌面上写出了一个字:
天
赵丹青两眼一怔,很快就露出了微笑,这个答案可与范承书所答的“地”字相辅相成,不过他还是要刨根问底地问上一句此字怎解。
叶寻擦去水痕,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态说道:“天阳地阴,阳盛阴衰。台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循环往复,则阴恒衰,阳恒盛。”
赵丹青听了便称赞道:“妙解,妙解!在下敢断言叶先生日后必有大用!”
与知己交谈,如饮美酒。他与叶寻虽然只是初见,也算不上什么知己,但越发觉得这是一坛醇香老酒,聊得更深,就越发沉醉。
正想趁曲未尽接着聊下去,他就听到有人喊了他一句赵师兄。
师…师兄?!叶寻猛然觉得十二分不对劲,怎会有人敢打扰微服私访的皇帝陛下?难道正和自己交谈的并不是皇帝本人?!可这声音听着中气十足,不可能是宫里的哪位公公!官员更不可能,从来都是止武门的人会找官员的麻烦,从没听过哪位高官能让止武门的人挪座!那么和自己交谈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叶寻惊愕之余,也是如释重负,但也觉得可惜。方才那番肺腑之言要是能传入皇上耳中,让皇上生出提防天界的心思,死而无憾矣。
“太阳真是打西边出来了,竟然能在这儿见到赵师兄,雅兴,赵师兄好雅兴。”
来人是徐令闻,打听到消息后就带徐令仪谢庚亭二人来了中和园,不曾想能在这里遇见国子监有名的“王八龟”。而赵丹青对这个跟谁都自来熟的徐家纨绔并无恶感,就示意了暗中观察的止武门探子用不着赶人。
“今日秋高气爽,就想出来东游西荡,再约上好友勾栏听曲,岂不美哉?”
徐令闻接话道:“对喽,我来此地也是有此意,咱们是英雄所见略同呀。”
一桌坐五人,各有各的心思。徐令闻不好意思当人家面跟弟弟讲赵丹青在国子监里是什么地位,一门心思放在如何把叶寻拉入今晚的饭局。晚上的饭局,是他和朋友们一起办的,邀请风流才俊,还有桂榜的前十名。既然叶寻的文章名动西都,又在崇阿山之辩中语惊四座,那今晚自然不能少了他。
徐令仪则是在纠结一个犯难很久的问题,就是他们家的老祖宗徐应山。有小道消息传出行踪诡秘的老祖宗已经在京城逗留了很长一段时间,是真是假无法确定,但兄长说不定会知道内幕。不过打听老祖宗的行程,无异于臣子打听皇帝的行程,而父亲又叮嘱要确认此消息是否属实,两头难啊。
叶寻疑心最重,和他交谈的赵丹青绝不只是一介监生那么简单。止武门头目?难不成皇上连读书人私下说什么话都要一一知道吗?这可不是虚心纳谏的表现,是大兴文字狱的苗头。
五人之中,最有目的性的赵丹青与谢庚亭二人心思反而最简单。一个找到了叶寻,就认为应该保持涵养陪同叶先生专心听戏。一个是正在想还有什么可问的,点评两族战事?
思来想去不如主动出击,徐令闻开门见山道:“赵师兄难得出来一趟,晚上要不要去我太平楼一坐?顺便见见其他京城官宦子弟,还有这次乡试前十名。”
得来全不费工夫,之前只在人群中找到一位解元郎范承书,晚上赴宴就能见到其他九位。此等良机,为何不去?
赵丹青既然同意,徐令闻就顺便将矛头对准了赵师兄的“好友”叶寻。而叶寻忌惮赵丹青的真实身份,岂有不去之理。
……
琼楼上,新月如钩。太平楼内高朋满座,有名门之后,也有寒门贵子。赵丹青扫了一圈,乖乖,那些穿金戴银几乎都是六部堂官们的子孙,这就是首辅次子的号召力?那些瞧着脸生又显得拘束的,估摸就是京城乡试的头十名了。
等人都到齐了,徐令闻就很有主人翁风范地说:“诸位,今晚的筵席不讲究什么出身门第,权且是一次以酒会友,以诗会友,以才会友!怎么样!”
此话一出,他平日里最坚实的狗腿子陈赦就马上捧场,其他纨绔子弟也随之跟进,融洽的气氛让那些没见过这种场面的寒门子弟们放松不少。事实上,每次科举放榜之后,徐令闻都会在太平楼宴请四方。而且,有不少读书人以此为荣。年轻京官的圈子里也戏言,欲登天子堂,先登太平楼。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读书人重利在所难免,是不可阻挡的大势,赵丹青看见有几个读书人被徐令闻敬了酒,脸上露出期盼神色时,他的心里是五味陈杂。
同光初年,大魏高官大吏几乎都被那五个姓氏包揽,完全堵死了后人的上进之路,扼杀学术之风。这让新君不得不向五姓之中的乾州徐氏暂且妥协,好逐个根除另外四姓。腥风血雨过后,徐家看似有所收敛退让,不再人人皆为官,但照样干着以前的干过事。只不过是把徐姓,改成了其他外姓。永泰年间的首辅徐敬衡,现在的徐恺之,父子俩底下有多少孝子贤孙,恐怕连皇上都数不清。
梦行云曾和他聊过徐家是天运在身,是天庭选中的下一任人间共主。皇上想兵不血刃地除掉徐家是绝无可能的,唯一不让徐家取而代之的方法,只能是天下大乱。若是人人皆可称帝,天庭只会站在最有可能的那一方,推出最后那一手。
借酒消愁,愁更愁。
“徐师弟,我看大家兴致正高,我问大家一些问题,行不行?”
才过了一巡,赵丹青就有了浓烈醉意,耷拉着徐令闻问话说。这让同为国子监监生的一些公子哥们暗暗发笑。赵烂泥不愧为赵烂泥,不光是学业,连喝起酒来都是烂醉如泥。
因为堂弟进京,徐令闻是真喝多了,高声道:“当然可以!我说了!今晚不看出身门第,那就看年岁!师兄您都是三十几的人了,长者为尊!想问什么,尽管问!有谁答不上来的,罚酒三碗!”
“好!这太平楼是师弟你的地儿,那我就随便问了啊。请问诸位…你们觉得咱和北边妖族这场仗打得怎样?范承书,你第一,你先说!”
突然被赵丹青点名,让范承书脸上红晕更加通红,欲言又止的模样随之引发一场哄堂大笑。
等笑声渐停,旁人把倒满的酒碗递给他时,范承书推开酒碗说道:“这场仗啊,最先是妖族趁我们除夕夜三仓江结冰时偷袭,占尽天时,我们自然反应不及节节败退,守边十郡相继沦陷,我没话可说,就是大败仗,史无前例的惨败。”
此时兵部右侍郎陈裕之孙陈赦插嘴道:“这也不能全怪咱们,以前天界都有派天兵下凡,这次倒好,派什么狗屁天师府,只会跑腿传话,连一个城都守不了。”
范承书点头表示赞成,继续道:“后来林太方将军在东线打赢的几场胜仗,给我大魏提振了不少士气,这才隐隐有了反击之势。只不过,大将军带兵离京,与林将军形成东西呼应的大反攻方略,实在有太多变数,但好在……”
“好好好,行了行了行了。”赵丹青打断了范承书继续往下说,不是怕他犯了什么忌讳,而是这种说法目前是京城的主流,他都知道范承书之后要说什么了。又被人打断的范承书则是一脸无语,白日对赵丹青的高人印象,现在荡然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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