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议之后,李治坐上天子的肩舆,一路往萧淑妃的秋霜殿而去。要想让心爱的武氏进宫顺利,不被皇后这个妒妇刁难,自己还得在萧淑妃的身上再加把劲儿,只有皇后看到起居注上又是萧淑妃依旧得宠,朕再让曾荣将自己与武氏的感情散播出去,才能引起太原王氏的注意!
只是,肩舆行至半路,都快要到掖庭区域时,他贴身的得力常侍皇甫顺,偏在这时向他汇报了一件新出炉的情报。
“陛下,太常卿萧瑜和秘书郎萧澜去见了淑妃的婢女。”这时,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阴了下来,云层随风滚动着从四面八方聚集变得乌黑一片压着苍穹让人有种风雨欲来的愤懑。
李治挑起眉梢,音线上调地“哦”了声儿,一脸的饶有兴味。可启口询问的话语中,却冰冷犹如寒雪:“说了甚可听清楚了?”
“回陛下的话,离得有些距离,臣听得不甚清楚。”
李治颔首,一面吩咐“回甘露殿!”一面带着皇甫顺快步,走下石阶。皇甫顺偷眼瞄了瞬他的侧颜,却见他心底虽起了怒火,面色却不见丝毫情绪流露。不由感叹先帝十四位皇子,能者虽多,文武双全者亦不乏其人。然若论拥有君临天下如海般城府的,怕只有陛下了!
不论事体大小汇报给他,叙述者或惶急惊恐或是气愤难耐,喜不自胜,他却总是这么一副云淡风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样子。
然,每每他处理起政务来却是雷霆手段。魄力,胆识,智谋算计都让人感到又敬佩又害怕,即使他如今还未完全摆脱掌控。大事,他尚且做到面上不惊不乱,不恼不忧,何况是这类小事?
大唐天子盘膝坐在竖有绣着赤龙图案华盖伞的肩御上,一路走,想着皇甫顺所言。面上不见喜怒,然那双眯起的凤眸中,蕴含着冰冷的寒霜。与自古以来所有帝王同行们一样,李治亦是极厌恶女子涉政的。先时是王皇后,现在又有萧淑妃,为谋夺东宫不惜勾结外戚,干预朝政。尽管,当初是他激发了萧淑妃的野心,却也只是想让关陇门阀与萧梁兰陵士族勾心斗角,制衡朝廷中门阀士族们各方的实力,分裂他们的利益,如此便好一个个击破他们。熟料,这萧淑妃却一发不可收拾,竟将手伸到了朝堂上,真是得寸进尺,可恶至极!
李治想,此番断了她的念想,看她还敢放肆!
如果说,以前对萧淑妃在利用和制衡之余,尚且还有些欣赏和男女间欲望的话。当他得知这个宠妃开始勾结外戚后,连这点可怜的感情也荡然无存了。刚廷议之上,李治处决的不止是突厥的那利,还一并遵照长孙无忌的“建议”彻底打消了册立雍王素洁为太子的想法。为的是继续在皇后和淑妃,关陇门阀和江南士族之间挑起争斗和敌意。除了萧淑妃外,还有那刘慧,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后宫的这些女人…
思忖至此,天子极具讽刺地冷哼了声儿。他想,回到甘露殿谁都不见,眼不见为净!谁知,当他踏入甘露殿大门儿,脚跟儿还未站稳时,便听得跟在身后的常侍皇甫顺提醒道:“陛下,刘昭仪带着陈王来了。”闻言,李治暗暗咬牙,恼恨地低估。
今天是怎么了?越不想见到的人,就越喜欢往跟前凑?还未等他说出“有何贵干”时,那刘慧脆生生的声音,已不素地撞入李治耳膜:“陛下,妾刘氏携皇长子李忠拜谢陛下隆恩。”
李治幽冷地问道:“为甚谢朕?”人却不曾转身看他们。他当然知晓,刘慧过来谢他什么。谢他斩断了萧淑妃太子生母的美梦?还是感谢朕封她为昭仪,位列九嫔之首?
“谢陛下看在皇长子的面上,册封妾为九嫔之首的昭仪。”刘慧说着,广袖下的手狠狠拽了一把依旧呆立在她身旁的儿子,低声提醒:“阿忠,还不赶紧向你阿耶请安,你不是说,许久未见想念阿耶吗?”
陈王李忠听得母亲催促,这才像是大梦初醒般,赶紧作揖行礼,结结巴巴地,像是给夫子背书似得道:“阿,阿忠拜见父亲。”
李治蹙眉,不耐地说了句:“请过安就回去吧,朕还要处理政务。”
刘慧可怜兮兮道:“陛下,阿忠说,他好久未见陛下,十分想念陛下。今日妾来谢恩时,他也要求过来见您。”
李治却始终不想转身看他们母子一眼,只是听刘慧说到“想念”两个字时,不禁冷笑了声儿,揭露道:“想念朕?哼,这些年,朕冷落尔等最甚,有甚好想念的?只希望,昭仪不要因此恨朕就行了!”
话落,只听得“噗通”一声儿,刘慧已拉着儿子跪在了玄关处。刘慧交叠了双手,五体投地地叩拜道:“雷霆雨露,恩爱冷落均是天恩,今生能得陛下垂青,哪怕只是寥寥,也是妾的造化。妾万不敢有任何怨恨之意。阿忠虽不够伶俐,不及雍王等皇子讨陛下欢心。可是,父子连心,阿忠许久不见陛下,甚是想念。阿忠说,父皇哪怕再抱他一次他就满足了。”说得诚恳而又可怜,话音都有些哽咽。
终于,李治转过身来,看也不看刘慧一眼,却是将目光移到了自家儿子身上。心想,冲龄童子总是不会说假话的!他躬身,单手扶上儿子肩头问道:“大郎,你阿姨说得可是真话?”
许是很久不曾见到父亲,也好久未听到父亲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和自己说话,李忠显然有些不习惯和微微的受宠若惊,话也说得不甚利落了,还有些语无伦次:“啊,啊阿姨说得是,不是,说得是真话。”
李治拿出了鲜少的父亲角色,抚了抚儿子梳着总角的脑袋,温声细语道:“大郎,别紧张,好好告诉阿耶,你阿姨所说的可都是真话?”
“回,回父亲的话,阿,阿姨她是,是想求父亲,求父亲答应将孩儿过继给母后,成为父亲的嫡子。阿姨说只有嫡子才能当太子。”
李忠的这一番真话,扎扎实实地说出口,直气得跪在身侧的生母刘慧恨不得一巴掌拍死他。碍于皇帝面前不敢放肆,她只得俯身在地,将所有恨意怨怼,都统统压制在藏于广袖下的手上,紧紧捏着拳。
李治正欲再度询问儿子,是否想当太子时,刘慧便抢过了话头,声音颤抖地向皇帝道:“陛下莫信黄口小儿胡诌,妾断不敢作此妄想。”
瞟了一瞬五体投地忙于辩解的刘慧,李治那双漆黑犹如点墨般的眸子里,划过一道厌恶的厉芒,启口话语,一如三九寒冬般,冷得人心里都在颤抖:“莫以为朕不知尔等心思,从阿忠初诞时,你就不老实了!你当大郎是甚?你又何曾真心当他是儿子?不过器具罢了!难怪汉武帝杀母立子,类尔等贱妇,惯会利用皇子顺杆爬高最是可恶!”
刘慧听得他提到“立子杀母”时,不由得大惊失色。皇帝这话是在告诉她‘若想你儿子成为太子,你就必须死吗?’这男人真是…
她抬起头,懊悔地喊了声儿:“陛下。”刘慧倒不是懊悔来求李治将儿子过继给皇后,成为嫡子,为将来入住东宫的谋算。懊悔的是,怎么就没有事先跟这缺心眼的儿子打好招呼,别让他说出实话!
李治背过身去冷斥道:“朕让尔等滚出去,没听见吗?滚!”言毕,人便已自顾自地走进了内殿,就连看一眼刘慧母子都懒得看。
这次,刘慧的心是彻底凉透了。
刻薄而又无情的丈夫,无能窝囊又缺心眼的儿子,怎的都让她碰着了?待李治进了甘露殿后,她起身,扬手使出了浑身之力,照着儿子的小脸上怨恨地招呼了过去。李忠被她打得脚下打了个趔趄,结结实实地摔倒了地上,疼得他忍不住“哇”地一声儿哭了起来。
殿内的李治听到哭声儿,蹙眉不耐地问道:“外头怎么了?”从拂袖进了内殿后,他便将外头的那母子两忘到了九霄云外,更不关心他们的去留。忽又听到哭声是李忠的,他便有些气恼了。
皇甫顺小心翼翼道“回陛下,是陈王在哭,您进来后刘昭仪就起身扇了陈王的耳光,许是用力过猛,陈王没有站稳就摔倒了。”
闻言,李治扯了下嘴角,冷笑了声儿。用力过猛?哼,真是用力过猛了!贱人,口口声声说甚雷霆雨露均是皇恩,说甚即使得宠寥寥也是造化?可心里深藏无数怨恨,一朝发泄,哪里还会用力不猛?
他沉下脸,厉声道:“她是甚东西,一个贱妾,竟敢妄动殴打皇子藩王!以下犯上,这昭仪她也别当了,降为采女闭门思过!”皇甫顺哪里听不出皇帝此言何意?忙道了声“诺”便却步退了出去。
此时,殿门口除了伺候的一众内官婢女外,就只剩下陈王李忠,还在呆呆地趴在玄关处,疼得眼圈泛红泪水横流。皇甫顺恨恨地瞪了一眼袖手旁观的内人,内官们,继而上前弯腰将李忠扶了起来。
李忠感激地看着他道:“谢谢皇甫常侍。”
皇甫顺问道:“刘采女何处?”
李忠扯着委屈的哭腔,话说得结结巴巴道:“我,我阿姨她,她走了。她说,我是个自古以来最不争气的东西,当不了太子倒也罢了。怎么竟连讨得陛下欢心,给她争个脸都做不到。她说我是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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