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浓重的黑暗,他才目光轻飘飘地落在珈兰的面上,厚重的纱布仿佛也重重裹在了他的心上,磨得胸膛疼痛难忍。

珈兰一手摸索着,在被褥上摸到了楚恒先前放置的汤婆子。小巧精致的一个,外罩了一件做工精致的绣兰花图案厚套,握在手里不觉烫,正好能捱过夜里的霜寒。她用手摩挲着针脚细密的图案,微张了几回口,也不知要劝他什么,索性由着他的打算来。

“青岩,”珈兰思索一阵,终启唇道,“秦家长辈,想也不愿见你困顿人事。”

平素珈兰也好,楚恒也好,对于二公子的态度都不是赶尽杀绝,倒是常施以援手。真算下来,楚煜若继位为王,还当一谢楚恒剿灭林氏之恩。可他偏不信邪,报仇之余,要替他母妃洗血冤屈,这便是非帝王不可翻案。

“你仍在宫中时,我去见过了二哥。”楚恒回忆道,“他门庭冷清,两个孩子年幼无知,只他一人久跪灵前……兰儿,我曾想过,若我有朝一日大仇得报,可会忘记母妃殿中满目疮痍……”

珈兰一愣,她深知楚恒的性子,轻摇了摇头。

只是重重的黑暗里,他仿佛未曾看见。

“我不会的。”他晦暗的眼中泛起不易察觉的水光,忽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望着眼前纤弱跪坐的少女,道,“仇恨刻进我的骨血,命运摧折我的灵魂,我……无处遁逃。”

“人皆有回忆,不论痛与喜,是为活着的证明。思量旧事乃人之常情,不必过度介怀。”她回答道。

他打小就失了母亲,一人蹒跚前行,好不容易熬到了今日。世人各苦其痛,珈兰又何尝不是追随着他的脚步,阔别南郡无数的冤魂,来到玉京。

他们的心性,其实是一样的。

“心居既往,向既往而生;心见将来,为他日而活。”珈兰沉吟道,“纵然日暮途穷,庭前花谢,不过岁月尔。世事种种,不敌……你我之间。”

楚恒目光茫然,心中有枝桠萌发,叫他束手无策。

明月高悬,光辉从天际洒下,化作流淌的轻纱落入窗棂,可望而不可及。若是能瞧见她的眼睛,想也是此刻镀上一层神韵,清透如仙。

“青岩二字,是取巍然屹立,寿岁绵长的意思。他们都希望你长长久久地活着,我也希望。不然……

“我的爱,便长长久久地,失去了载体。”

少年心脏跳动如擂鼓,眼中是他都未察觉到的爱意,泪水弥漫,如是山间起雾。

脑海中的声音震耳欲聋,铺天盖地地朝他涌来,淹没尘封的心脏。

他想娶她。

无论成王败寇。

他都想卑劣地将她扯下瑶台仙境,想看她凤冠霞帔,哪怕世人反驳。

他终于明白,怎样的爱,才能将珈佑这样的聪明人,都折磨得体无完肤、画地为牢。

到头来才发觉,自己早已深陷其中。

月色淡去,屋内只剩下无尽的黑,还有眼前女子身上苍白厚重的纱布。

他愣了神,在一无所有中,看见了所有。

……

楚恒与林瑶溪的婚事骤然拉上了日程,林家十分看重这门亲事,虽则不是正妻之位,却将诸多繁文缛节,堪比王室嫁女。最古怪的是,林氏说要交换婚书,楚恒依了;纳吉问名,楚恒依了。

一来二去的,京中便有传言,说他着实欢喜林氏瑶溪,恐怕日后,要照着公子妇的规格对待。林瑶溪的父母着实也没让楚恒失望,不但将婚礼宣扬得满城皆知,婚礼也是盛况空前。若不是他双腿有恙,无法亲自迎娶,还不知要闹到如何地步。

众人皆想瞧一瞧,那是个什么样的妙人儿。

一向冷清的三公子府,头一回宾客云集,恨不得将外头翠色的竹叶也染作欲滴的鲜红。可等到往来的大臣们都到了院中,满面堆笑地前来观礼时,才发现新郎官儿居然是一只头顶红冠、雄赳赳气昂昂的……

一只公鸡。

后来有人窃窃私语,悄悄问是何缘故。三公子的下人们只说,是楚恒腿脚不大好,不能亲自参与这婚礼。可那公鸡身上鲜红的锦带,是三公子亲手系上的,自然是要作数的。

几个机灵的官员立即开始打圆场,推说什么楚恒身子一向不爽利,又说这锦带是三公子亲手扎系,哪怕娶公子妇也不过如此礼仪了。林瑶溪心下屈辱,却碍着父母的劝阻不敢辩驳,只得忍气吞声地同一只公鸡拜了堂,在众人似笑非笑的目光中被迎进洞房。

没了新郎官敬酒,那些个眼明心亮的臣子只吃了一盏酒,便匆匆往外去了。秦典墨借机和大寒交代了几句话,也拱手作礼,随着散场诸人离去。

分明是喜气洋洋的新婚之夜,新娘在房中左等不来、右等无人,连房中过礼的嬷嬷都不曾安排,唯陪嫁的几个丫鬟婆子撑撑场面。外头的哄闹声一停,林瑶溪气恼地扯下盖头,正要拔簪,陪嫁的婆子慌忙上来拉住。

“小姐!小姐……”那嬷嬷慌张地将她的金簪重新插入发间,扶了扶其他的几支,“三公子腿脚不便,多半是……”

“你知道什么!”林瑶溪呵斥道,怨恨地瞧着大开的门口,“他哪里是腿脚不便,分明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话锋一转,拉着嬷嬷的手,静下心来问道:“嬷嬷,我的嫁妆里有一件月白色的衣裳,你替我寻来。还有,那件衣裳下头压着一个方木盒子,你也一并拿来。”

那方木盒子里,备着林瑶溪母亲替她准备的一剂良药。嬷嬷显然也是知晓此事的,当即噤了声,心领神会地福了礼,下去寻物什了。

……

远山层层叠叠,与天空的星辰交相辉映。黑夜中的光影宛如波涛流转,树影婆娑,催动着一辆马车从小门悄悄驶入玉京王宫。

这一路上寂静无人,似刻意有人支开了守卫,无人阻拦。马车行过漆黑漫长的宫道,停驻在愈发凄凉的王后宫门前,空气中仿佛还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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