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是政治通过另一种手段的继续。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战争是流血的政治。
——克劳塞维茨
一、生离死别
封建社会的“礼”是一套调整民众权利义务行之有效的准则,是保持社会和谐的一种制度力量,有时候却成为禁锢和约束平民百姓的工具。谁敢挑战这个准则,轻则头破血流,重则粉身碎骨。士兵上门拘押欧阳尚康兄弟俩的事情,仍是顶撞先令族长和张师婆的“不礼行为”留下的余啸在发威。童安乡依照层级向夏邑县、谯郡和豫州府递交的欧阳兄弟不尊长辈、鸡鸣狗盗的诉状一直没有撤销。山阳公国例行公事,向豫州府发公函确证母子三人真实身份的过程中,意外发现欧阳尚喜、欧阳尚康属于“畏罪潜逃”,因此,黑兵士带人来抓捕兄弟俩完全是一次“正当”行为。
由于司法与行政、司法机构与行政长官都是合二为一,州刺史、郡太守、县令就是一个区域的最高判官。山阳公国的重要刑狱事宜是由国公刘康来审决。升堂审讯的那天,母亲吴际早早来到大堂。三十出头的刘康相貌堂堂、意气风发,有着皇族血统的贵气与威严。别看刘康年岁不高,做起事来深思熟虑,待人宽厚。由于事关重大,他早已派出心腹亲临童甲村进行了深入调查,实际情势与“诉状”大相径庭。他还得知兄弟俩根本不是不学无术的人,相反,均是才华横溢之君,由于家父早亡,社会地位拾级而下,没有人脉和资源;州郡主管人才选拔工作的中正官始终没有把兄弟俩纳入举荐范围。
欧阳尚喜事无巨细地把当天发生的事情陈述了一遍,反复强调兄弟俩并无冒犯族长和神婆之意,目的单纯,只是为了及早救活秦小兮的命,恳请刘国公查明真相、还以公道。刘康认真听完,反复讯问:“欺骗官府要被从重处罚,你们可知道?”
欧阳尚康对当日发生情形没有再予解释,而是提到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大人,我们没有罪过,没有大逆不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们兄弟如果不及时采取措施加以施救,也许秦小兮早就死了;仪式很重要,但是,神婆的仪式救不活秦小兮啊。请大人明断。”
多么胆大包天的欧阳尚康,居然敢在这种庄严的场合质疑和挑战封建礼仪的合理性。殊不知,曹操因为儿子曹植正妻崔氏在参加贵族活动时衣着华丽就能将其赐死,曹丕因为甄夫人用言语顶撞自己就能够以糖塞口、以发遮面赐死太子曹叡的生母。人命如蝼蚁,礼数是王道。封建社会的当权者和统治者打着“礼”的旗号去杀人,道貌岸然。
刘康听着堂下少年的辩解,暗自思忖,欧阳尚康股果真是书生意气,不禁感慨书籍只能提高一个人的生活品味,经历才能决定人生滋味。好在刘康继承祖父的遗志,与人为善、胸怀坦荡,绝不会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对一个人耿耿于怀或者让其遭遇牢狱之灾。
母亲一个劲在大堂之上喊冤,一名维持秩序的兵士想把吴际拖出堂外,被刘康拦住了,他对吴际说道:“你们童甲村的房子在你们离家的那个晚上,已经被人烧为灰烬。如果州府在原地重建一所房屋,你自己还愿意回到家乡去生活吗?那儿毕竟有你的亲朋故友。”
本来情绪无比激动的吴际顿时安静下来,心想先令族长他们真是禽兽不如,果真是要加害他们母子,她不禁抬眼看了一眼刘康,马上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哭诉:“国公大人,我儿子如果有罪过,我甘愿受罚,你就把我处死吧,放过他们俩吧;我知道我和死去相公的父母还在当地生活,更需要子女进行照顾,但我害怕族长他们不会轻易放过我们。我们不愿回到家乡了,您就宽宏大量行行好收留我们吧。您的恩德,永世不忘。”说完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一向刚强耿直的欧阳尚康此时鼻子一酸,欲言又止;欧阳尚喜也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刘康再次仔细看了看眼前的欧阳尚康,那堂堂仪表无法让人相信他是鸡鸣狗盗之辈。加上他之前派人走访调查的结果也证明,他们兄弟俩确实没有什么需要上纲上线的不敬、不忠、不孝的行为。
刘康对处置这桩案子早已心中有底,他安慰了一下吴际,然后郑重地宣读“判决书”:“经过豫州府和山阳国分别进行实地调查,经过认真面询嫌疑人,本案事实清晰,欧阳尚喜、欧阳尚康兄弟俩对德高望重的族长确存有不尊、不敬的行为;但是,罪不及死。有鉴于此,各判罚服兵役两年。他们的母亲吴际不愿回乡,就继续居住在浊鹿城,享用公国提供的粮饷。”
母子三人同时给刘康磕头拜谢。就是没有任何瑕疵的良民,州府招兵买马让你为曹魏宗室服兵役,谁敢拒绝啊!旁听的民众也都纷纷称颂刘国公体恤民情。刘康敢于从轻发落欧阳尚喜兄弟俩,绝不是一时冲动,除了实地调查、掌握证据之外,还有一个重要原由是朝廷的“旨意”在发挥作用。当今圣上曹叡尊崇儒家“导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的思想,明识善断、政由己出,非常注重法理。他诏令设置专门给官员普法的律博士四处游说,改革汉法,制订新律;下令删简死刑条款,减少鞭杖之刑,还可以用财赎罪。刘康完全是遵循王意,礼法结合,重在教化。
只是审讯这种特殊场合的有限接触,刘康对欧阳尚喜兄弟俩已经是刮目相看。他感觉欧阳尚康这样面相出类拔萃、性格耿直的少年如果加以历练,必成大器。至于他们有多大才能,他也是一种浮光掠影的感觉,尤其感觉欧阳尚康具有经世治国的潜力。他名义上让他们充军服兵役,其实也是想给朝廷举荐人才。刘康通过修书与曹爽商议,决定把哥俩安排到魏军一支精锐力量“乌桓突骑”之中,让他们随军做一些谋士和文职工作。
“乌桓突骑”在曹军中可是一支十分神秘的军队,是由魏武帝曹操晚年亲自组建的王牌力量。脱胎于东胡部落联盟的乌桓族俗喜骑射,男子能作弓矢鞍勒、骁勇善战,妇人能刺韦作文绣、心灵手巧。但他们没有文字、文化低下、文明落后,与原始社会部落结构十分相似,生性野蛮,行为彪悍,喜好掠夺。乌桓部族在汉武帝时期原已臣服汉朝,帮助大汉抵御匈奴。不想汉代末年社会动荡、国力虚弱,乌桓部族趁机犯上作乱。国防是国力最直接的试金石,内乱必然导致外祸。曹操在站稳脚跟之后,为了一劳永逸地平定北疆滋扰,不惜血本出兵辽西,远征柳城,通过白狼山会战一举彻底击败乌桓蹋顿部落。曹操将俘获的数千名乌桓战士通过精选和整编成精良的“乌桓突骑”;曹操还将乌桓民众徙居中原,把“乌桓突骑”兵士的家眷分散落户在幽州与并州,名为安置、实为扣押。“乌桓突骑”历来受朝廷直接指挥,此时的首领是曹爽的表弟夏侯玄。“乌桓突骑”当时驻扎在幽州辽西郡的龙城,专门对付鲜卑族拓跋部始终未能与本部在呼伦池会合的那个游族部落。
徘徊在额尔古纳河根河流域的鲜卑拓跋部游族,为了寻找更加温暖的居住点,一直计划向着松州方向自行南下。在疏通路径的过程中,不可避免与匈奴、乌桓以及鲜卑其他部落连年征战。在乌桓蹋顿部落被曹操打垮之后,鲜卑游族趁虚而入、网罗地盘、洗劫汉人,经过十余年流窜发展逐步壮大到三万多人。
公元235年,发生了两起足以影响鲜卑各部发展走向的大事,幽州刺史王雄派刺客韩龙将其首领轲比能刺杀,统一不久的鲜卑各族再次分崩离析。鲜卑所属各部彼此攻伐。未能及时跟随拓跋本部南下西进的游族势单力薄,相继受其他各部的围攻,久居根河流域显得有心无力。与此同时,额尔古纳河对岸的毛子罗刹人在12月趁着河流结冰,对游族六个邑落进行野蛮洗劫。拓跋真的大哥为了保护妹妹,就是在这次战斗中献岀了年仅26岁的生命。祸不单行之下,拓跋枫力通过乌桓流民和逃避战乱的中原汉人的帮助下,成功在大兴安岭南麓的松州找到立足之地,把民众主要安置在宁城、建平地区。此时的拓跋真岀落的挺拔玉立,十五岁的她已有五尺多高。黑发略泛金黄,蓝色眼神仿佛贝加尔湖水一样迷人。游族大人与各位邑落猎民都说她长相奇异,气色高贵,彷佛仙女下凡。如同所有的鲜卑女孩一样,阿爷和阿娘经常领着她进山打猎,到贡格尔章原骑马放牧,稚嫩的脸上也会留下几个游牧民族特有的黑色斑点,丝毫不影响她的壮美和雄奇。在表哥都副将拓跋理的安排下,拓跋真开始一直跟着几名逃难的汉人学习汉语,想把她培养成为邑落联络员,这样就可以少干一些繁重的体力活。阿娘更是对她疼爱有加,通过与汉人的互市贸易,会为她带回俏丽鲜艳的裙子和一些小巧玲珑的饰品。
拓跋枫力接掌游族部落大权以来,军事指挥官都大将达奚可右一直不把首领当回事,根本不执行“减少冲突、和睦相处”的旨意,不太把中原朝廷放在眼里,隔三差五就长驱直入,寇边扰境,攘乱临近州郡;特别是近期大败幽州边防军队之后,大有进犯中原腹地的野心。陛下曹叡在内忧外患之下,时常因为边境胡人出现“按下葫芦起来瓢”的情况而焦头烂额、愁眉苦脸。
经过十余天的辗转与疾行,欧阳尚喜哥俩随同100余名从其他兵部征召过来的精兵强将到达了幽州“乌桓突骑”驻扎地龙城。那是一座人口不过几万人的小城,位于大兴安岭山脉南端,与胡汉杂居的松州相距不远。
“你们俩是充军过来的,今后的主要工作是上山伐木、劈柴做饭、喂马放马;其余人员直接加入骑兵。”虽然曹爽对这两个年轻人的经历有过特别说明,夏侯玄依然对欧阳尚喜兄弟俩不屑一顾。可见标签对一个人的影响有多么巨大,好标签能增加三分暖,坏标签能增长七分寒。
“这是千夫长独孤顿和桓力居,他们英勇善战,是我们的骄傲。”夏侯玄对新来的兵士介绍道。这支“乌桓突骑”合计3000余人,乌桓人独孤顿和桓力居各统管1500名乌桓士兵。“乌桓突骑”每百人设一个百夫长,一千人设一个千夫长。两名千夫长由乌桓人担任,百夫长由汉人负责。这其实也是一种策略,目的是监督“乌桓突骑”的一举一动,防止他们反水。牙将韩山统领1000名汉人士兵主要任务是战场策应与后勤保障。这些日子与鲜卑人多次厮杀,3000“乌桓突骑”损兵折将300余人,补充了100名鲜卑人,目前还有不到2800人。
其后一个多月时间里,夏侯玄指挥“乌桓突骑”在老哈河一带向拓跋枫力的游族兵士发起多次攻击。战斗十分惨烈和胶着,由于双方都擅长近身搏杀和马上骑射,任何一方都没有明显的取胜优势。虽然人员和马匹都不怕严寒,但是,总是在零下10几度的天气中来回折腾,损耗极大。26岁的夏侯玄一贯恃才傲物、刚愎自用,根本听不进去千夫长独孤顿和桓力居的意见;他还把在洛阳养成的清谈玄论带入龙城,在军营中推行浮华交会的风气,甚至要求百夫长以上必须要熟读他的《本玄论》。
公元237年3月,来到龙城已有一月有余了,每天就是劈柴、喂马的单调生活让欧阳尚康忍无可忍,他找到欧阳尚喜说:“哥哥,我也想骑马射箭,成为一名能征善战的士兵。”欧阳尚喜强烈反对:“你十八岁都不到,又不是尚武之人,如何经受马背奔波、马蹄声碎,岂不是自讨苦吃?”欧阳尚康态度坚决:“到了战场前线,不让我打仗,那我就不干了,当一名逃兵,逃出这个无所事事的后勤军营。”欧阳尚喜赶紧捂住弟弟的嘴巴:“这可是死罪啊,万万不可儿戏。”欧阳尚康一看这个激将法立竿见影,马上降低姿态说道:“那还请哥哥帮我想想办法,让我体验一下戎马生涯。”欧阳尚喜微微地点了点头。在获得哥哥的支持之后,他认为解决这个问题还得靠自己,而其中的关键就是夏侯玄。在两次约见夏侯玄未果的情况下,他打算主动出击。
一日,夏侯玄正带着几名战场指挥官在帐中议事,欧阳尚康突然闯入大帐,守卫的兵士刚要亮出长刀,只听见夏将军在内帐说道:“让他进来吧,会议已经结束了,一介书生,无妨。”夏侯玄的几句话把欧阳尚康的心里说得暖呼呼的,他走入内帐抬头看着“朗朗如日月之入怀”的夏侯玄:“将军,我有一件事向您报告。”夏侯玄示意其他人离开,让欧阳尚康坐下来说话。
欧阳尚康拱礼说道:“谢谢大人对我鲁莽行为的宽容,我是仰慕您的才学专程来找您的。”夏侯玄摆手说道:“没有必要恭维我,你有事就直接说吧。”欧阳尚康恭敬地说:“我近日一直在研读您的《本玄论》,我非常赞同您的观点,就是应该用道家思想来诠释儒家经典,追求个体自由和精神超越。儒家言说‘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其实打通了儒道任督二脉,道即是身身即道,从来道外本无身。仁者人也,仁道敏政,地道敏树。道与仁就是沃土,把人滋养成为参天大树。”两个多月以来,夏侯玄已经听说了欧阳尚康兄弟俩有名士风骨,正想把他们招入自己的“龙华会”,好好进行一番论辩析理、品评国事、共相题表。没想到欧阳尚康一开口竟然拥有如此高见,还能摸准了自己的脉搏,让夏侯玄不得不另眼相看。夏侯玄和颜悦色地说道:“没有几个人能读懂我的书啊,没想到你一下子就抓住了儒道相通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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