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山头下是一片被人开阔出的盆地,外围有着一圈高栅栏遮挡,中间有大大小小十几栋木房,层次有序,屋舍俨然,还有碎石铺路,清泉水池。和贼匪聚拢的巢穴大相径庭,全然是一座清幽秀丽的避暑山庄,落到西侧的太阳从山谷中斜射到寨子中,如落霞彩帔,美轮美奂。
岳昭仪为山寨的美景微感震撼,她甚至怀疑上面的情报有误,这落霞寨应该是某位富豪修筑的私人庄园才对。
侯亮问道:“怎么不见人影?”
“恩。是很奇怪?”岳昭仪轻轻点头,刚想安排众人歇息,等待约定时辰唐馨儿那边的信号。岂料有许多人站在山头,目光火热地看向下面。不知是谁嚷道:“快冲下去看看,不能让那边人抢先了!”
“对,不能等了!”
“冲啊!那三百两归老子我了!”
岳昭仪听话音感觉不对,想出言阻止,但已有人当先冲了出去,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全提着家伙冲了下去,振奋的呼喝远盖过岳昭仪的喝止声。
见无人理睬自己,岳昭仪气得直跺脚。侯亮拍拍她的肩膀道:“罢了,岳姐,让他们去吧!倒是三位,不急着抢拿下匪首的头功吗?”
岳昭仪扭头看向身后,山坡上还留下三人,一名是身穿红布衣,手执黑鞭的中年妇人,此人在名册上。另一位白发老者身形挺拔,双目炯炯有神,老当益壮。老者虽没登记上,但在早上的人群里见过,印象颇深。
而最后一名是个头戴斗笠,压住大半面孔,黑衣裹身的少女,似乎就是在山堡侯亮提醒自己可疑的生面孔。红衣捕快把目光锁死在她身上,但率先开口的是那中年妇人:“我一个妇道人家,拿什么和别人争,只拿微末的辛苦费吧。”
白发老者掏出两把飞刀,静静把玩,没有说话。黑夜少女开了口,声音清脆婉转,听了便觉此女是个美人:“这话我看大人是在明知故问了?”
“什么意思?”岳昭仪听她语带不善,那一点好感瞬间消失。
“就是让众豪杰侠士乱作一团,相互争抢功劳的场面,不都是六扇门的意思吗?”少女毫不示弱,依旧咄咄逼人。
“胡说八道!”岳昭仪火上心头,绣春刀刷地出鞘一半,寒光凛凛,却被侯亮按了回去。“岳姐莫同她争执。”
“你放开!”岳昭仪撇开他的手,倒也没再拔刀,手指少女喝道:“你是说六扇门设下悬赏是想让这些征伐山匪的武林侠士自相残杀?再胡言乱语,我要以诽谤朝廷的罪名将你就地拿下!”
说完,岳昭仪环视他人,想得到认可,却见中年妇人和白发老者对视一眼,皆发出冷笑。老者道:“老夫年老体衰,争不过这些后辈,但有人提着那仇雁的首级回来,倒是要问问老夫手里的飞刀了。”
“你!”岳昭仪大惊失色,不想这些人真有如此想法。“不,我不允许!”
“岳姐,我们无须管这些,只要看谁将首级带回青山镇,把赏金给谁即可。”侯亮的话让岳昭仪身体一颤,骤然间她心中的法纪严明,正道而行的世界出现一角破碎,露出幕后新的一面。
朝廷剿匪不派一兵一卒,只让六扇门出赏金招纳武林人士,再让他们为悬赏争得头破血流,好个一箭双雕。六扇门,还有之上的女相全都知晓此事!唐姐交代给我的任务,若无侯亮提点,我傻傻地还以为此行仅是安抚武林,为民除害!为民除害?那要除的是究竟哪些人?
身为将门之后,家训皆为铁血丹心、精忠报国一类,哪想过朝廷和武林间这许多算计。岳昭仪一时无法接受这般阴险的做法:“你闭嘴!闭嘴!”
“呀,岳捕头是连自己人都不让说话呢。”蒙面少女扑哧一笑,毫不留情地调侃心防崩溃的岳昭仪。
“这位姑娘,你是何时进入这队伍的,又为何遮遮掩掩不肯露面。”侯亮挡在岳昭仪面前,手握刀柄。
“我来得晚些,从队伍后面赶上的。不肯露面吗,呵呵,只是怕晒而已。”说着,少女摘下戴斗笠,脱掉面纱,露出一张清秀脱俗的脸。观此女眸子澄澈,眉毛细密,眉首和眉尾平行,说不出的柔美,还有那俏鼻樱唇,端的是俊俏可人,是一位极其标志的江南美女。
惊鸿一面并不算完,少女解开披风,褪去黑衣,里面是雨过天晴之色的侠客服,前短后长,如燕尾般飘逸,衬得身段婀娜多姿。裙摆下,裙下伸出一双修长匀称的腿儿,裹在薄如蝉翼的透明连裤袜中,肌肤和丝袜贴合的色彩油光闪亮,如抛光的美玉,玲珑剔透,看得人遐想非非。
唯一不相称的是少女手中握着两尺有余的黑色短棍,换成蹒跚老人倒还相称,在这样天晴水秀凝结而成的女子手中,显得格外怪异。“小女子摇光,两位大人有礼了。”
山坡上几人都被少女的美貌惊艳得一时屏息,连侯亮都没再说出质问的话。
还是岳昭仪先回过神来:“看姑娘年纪轻轻,为何知晓如此内幕!”她居然比我知道的都清楚。
“如大人所说,小女子知道的并不多,不妨问问这两位,他们似乎都是有故事的人呢?”摇光将目光瞥向中年妇人和白发老者。
那妇人得到岳昭仪问询的目光也了当开口:“我家在中州,夫君在外经营着帮派,我在内相夫教子,本是安泰。但四年前朝廷忽然提出要我们帮派解散的旨意,夫君不从,便被抓了进去,至今还没放出来。而我那孩子小小年纪不懂事,也冲撞了官府,被打了板子,关进去一个多月。”话到此处,妇人的声音已带有啜泣之声:“出来时,因为伤势没及时得到救治,落下病根,成了跛子,习不了武。唉,现在只有我能出来为家里讨口饭了……”
“还有这样的事!”岳昭仪听完,不由黯然神伤,她从前对朝廷的政策从未产生过一丝怀疑。今日接触这些江湖草莽,方知背后苦楚和怨念所在。
岳昭仪欲宽慰几句,不想身侧侯亮不为所动道:“这位夫人,你家的遭遇令人同情。但熟不知被你夫君帮派盘剥的百姓值不值得令人同情。想当年,中州各地三五成伙,帮派林立。趁着朝廷征战四方无暇管制,便向地盘内的农民商户索要保护费,吃得肥饱,却不知千千万万户百姓都因你们挨饿。而今河清海晏,还能任由你们胡作非为吗?”
“你!他那么做也是,也是为了家里还有兄弟们。”妇人圆张着嘴,强辩驳道,却显得苍白又无耻。
“何况朝廷也分给你们相应的土地,或引你们去豪族商贾那里任职,维持营生。怎想你们作威作福惯了,不愿出工出力,受人管教,还能怪陛下不圣心仁厚吗?”侯亮的话把妇人的啼泣都气成喘息,似快要转不过气,昏死过去。
名为摇光的少女轻笑打断:“瞧你说的,朝廷给的那一亩三分地,可养得活一个帮派?给商贾做事,那更不知要受雇主几番刁难了,让初入江湖的豪杰们天天看人脸色,情何以堪啊!更何况有先天境的存在,他们的价码又压低几成。”
那白发老者站出来捧场道:“小姑娘生得精致,一看就没受过多少苦,竟知晓这多世故,难得,难得啊!在这事上,老夫可吃了大亏,不得不弃家流亡多年!”
从小生活在深墙后院,得名师栽培的岳昭仪初闻此事,早已无言以对,甚至有些同情这些武林侠客们的遭遇。
侯亮转口道:“姑娘虽未佩戴什么饰品,但这身锦绣裙上的繁星图案是汉州纹绣的精品,价值怕是在百两以上。而最值钱的当是姑娘腿上穿的丝裤,我早听说这是汉州商人研制出一种新的丝质裤子,女子穿上若裸腿,春季不畏风,冬季不惧寒,让女子四季如夏亭亭玉立。姑娘的丝裤如此叫人惊艳,怕是千金难求了,倒不辱没姑娘的绝世芳华。”
“侯大人真是见多识广,又能言善道呢。”少女听对方称赞自己的容貌,咯咯一笑,交叠起双腿卖弄风情。
岳昭仪也回过味来,直盯着她的腿看。这丝裤我也想要,不知在汉州哪里有卖。但此关口绝不是问这种问题的:“那姑娘一身富贵,为何来参加剿匪?听你所言,想必也和功名无关了?”
“呵呵,我么……”名为摇光的女子目光躲闪,手卷秀发,抿着嘴唇默声不答。
岳昭仪正欲逼问忽听,山头下接连响起几道巨响,惊得林间群鸟飞散,硝烟弥漫。
“怎么回事?”岳昭仪和侯亮忙跑到山头去看,见脚下那边林子里,枝叶攒动,硝烟四起,飞失穿叶声伴随着惨叫声接踵而至。
“是火炮!怎么可能!”岳昭仪看着如被火炮轰炸过的山坡,大惊失色。朝廷是明令禁止火药在民间流通的,连逢年过节的烟花都严格管控,怎么会……她正思索着,一边的梁亮却猛地将她推开。“岳姐小心!”
听得噗呲一声,踉跄几步方站稳的岳昭仪被眼前一幕惊傻了眼。
只见顶端分叉的寒芒从侯亮胸口穿过,竟是那黑色手杖内藏短剑。而行刺之人正是摇光!是侯亮在千钧一发之际推开自己,不然我已被她杀掉。岳昭仪惊愕下,直从腰后拔刀边朝摇光砍去,一边大喊:“助手!”
“碍事。”摇光柳眉蹙起,从侯亮背后拔出短剑,向后跃开。
“侯亮!”岳昭仪不及去追击凶手,惊叫着扶住要倒下的手下。可他的心脉已被刺穿,无力地倒在岳昭仪怀里,口吐血沫,张张嘴巴什么也没说出来,身体抽搐几下,灭了生机。
“不,你不要死!侯亮!唐姐,唐姐,快……”岳昭仪晃动着侯亮的身体,看着鲜血涌出胸口,不知如何是好。
“可惜,他是个明白人,不似你又天真又傻!”摇光的目光中既有惋惜,又有讥讽。话落又猛地靠近,拔剑要刺向岳昭仪。
看我替你报仇!岳昭仪放下侯亮的尸体,提刀反攻向摇光。她的无影刀招式以快攻见长,现在又是玩命的架势,直挥舞出漫空刀影。
“你这贱人,我要,我要把你……”岳昭仪恨得说不出后半句,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杀意。
面对视死如归的攻势,摇光显然不敌,立刻转攻为守,被逼得连连后退,直撞上身后的大树,避无可避。岳昭仪见状变招,从上三路扫向下盘,嚓的一声,绣春刀直砍进树干,摇光却消失不见,树根下仅留有一双水纹锦鞋。
在上面!岳昭仪猛地仰头,摇光果然靠着轻功飞上树去,丝足划过树干发出沙沙声响,足尖轻点,便如蝴蝶般从岳昭仪头顶掠过,拂过一道清凉的香风。
“好厉害的轻功!”白发老者不由惊叹。
“前辈过奖,想前辈也受够朝廷的打压了吧。不妨加入我落霞寨?这位夫人也可!小女子自有厚报?”摇光身子刚落地,便拉拢起两名旁观者,其山匪同伙的身份不言而喻。
闻言,白发老者和中年妇人都陷入沉思。
落霞寨?岳昭仪从树中拔出绣春刀,眺了眼天际火红霞光聚落在下方山寨中,的确寨如其名。侯亮的尸体也倒在晚霞下,一身黑衣仿佛都映得红火,仿佛浑身是血,亦如跳动的怒焰。
“去死!”黑靴踏地,岳昭仪再度挥刀朝摇光杀去。
“来得好!”摇光冷斥一声,持剑迎击。只是这次她的身法极为诡异,但见她那透明丝袜下双足纤纤,宛如玉笋裹轻云,在草窠间滑若流水,纤细的腰肢跟着摆动,裙裾飘扬。
岳昭仪有些捉摸不透,刀身擦着那油量的腿侧劈下,不及收刀,对方已滑至她右后方。
不好!岳昭仪急忙闪身躲避,只觉大腿一凉,随后便火辣辣的热了起来,疼痛涌来。
“啊!”红衣捕快惨叫一声,跪坐在地,回身见大腿后被砍了一剑,鲜血汩汩而出。“贱人!啊!”她瞪圆眸子,怒视并拢双腿,娉婷而立的摇光,挣扎着想要起来,又触及伤口,惨叫一声。
“结束了,岳捕头!”摇光冷笑一声,轻盈滑着身体,朝她靠近。
嗖!破空声倏地乍响,一道寒光从摇光额前闪过,径直插在树干上,正是一把短刀。
岳昭仪借机拖着伤腿,连退数步,但众人的目光已聚焦在白发老者身上。
“前辈,这是何意?”摇光怒看向偷袭她的老者,刚才的飞刀差点要了她的命。
老者不搭理少女,对岳昭仪道:“岳捕头,老夫曾帮五州商会的高层杀过人,尽管得手,却差点被他们派的人灭口。老夫靠着飞刀绝学侥幸逃生,不想那背信弃义的婊子又报官通缉我。老夫才知我杀的也是州商会的高层。妈的,这一票害得老夫有家难回,在晋州漂泊五年有余。”
“你想要我做什么?”岳昭仪道。
“帮我除去通缉令,就说老夫死了,再给我白银千两。放心,我这把年纪只想落叶归根,再不入江湖了。”白发老者捂着胡须,不徐不疾地从怀里又掏出一把短刀。
这般请求如一记重锤砸碎了原有世界的构想。以前的岳昭仪会怒斥贼子休想,并要将他捉拿归案。可眼下她只要看到摇光那张绝美脸蛋上露出慌乱之色便觉得无比畅快。“好,我答应你。还有那位夫人,你们帮我活捉这贱人,我自出银两,给你们每人一千。”
“那就一言为定了。”白发老人发出森森怪笑。中年妇女也抖了抖鞭子,护在岳昭仪身旁。
“好,看来是小女子天真了呢!”摇光后撤两步,岳昭仪注意到她的手在颤抖。
单是恐惧还不够,我还要她受尽十种酷刑,绝望地去死!哦对,我还要唐姐给的秘密杀器,可立杀此贼。岳昭仪缓缓将手伸向腰间的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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