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一个猛烈的暴风雨之夜。闪电在接入云端的海浪上喷发，在海水里疯狂搅动，那个扒拉着船尾不肯没入海水的孩子亲眼看见巨大的海浪墙被闪电撕裂为好几块。
“跑…，”这一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孩子知道，这声音只有可能是自己的父亲。倘若可以，倘若可能，倘若……，这个愤怒的似乎要杀死自己的声音一定会持续到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发不出这个声音，只有死亡，唯有死亡才能停止。这个声音传达出了水手们一贯的眼神--勇敢而戏谑。
水手们总是这样玩世不恭，在风和日丽的晴空下说起遥远的海岛上漂亮的姑娘，在狂风骤雨的航行中亦不曾畏惧死神的邀请。
孩子在沙滩上醒来，身下压了一只少了大拇指的已经被水泡的发胀的脚，脚后同样有一块被水泡的看起来像是要散开的厚厚的死皮，这是父亲的脚。少年曾很多次趴在沙滩上专心致志盯着父亲脚后跟的这块死皮，它微微隆起，有些透明，少年曾趁着父亲打瞌睡的时候用刀子去刮这层死皮，父亲一点反应也没有，甚至用刀尖戳进去也没有感觉。这层死皮很厚，就像树干的年轮，沉淀着岁月一圈一圈又一圈的不甘。
不算远。少年寻到了路，找到了家。
一场暴风雨后便是接连半个月的晴天，父亲的那只断脚也开始慢慢地在平静而暴烈的阳光下滴下油来，直到爷爷不由分说把它从屋檐下取走。少年不知道爷爷把那只脚带去了哪里。他很平静，在海上讨生活的人对于死亡都很平静。死亡对于大海来说，就像突然暗下来的天空，看上去即将大雨倾盆，转瞬却又是风和日丽，往往在这美丽幸福的微笑里，狂风骤雨会突然降临，就像孩子知道自己犯了错，知道惩罚一定会降临，知道自己逃不过。
又月余。家中三人余粮已不足以过年。
“小远，你若是想当水手，哼，海边的人谁不想当水手的，老子可以教你。你爹，哼，是条汉子，已经劝过他了，老子劝过他了。不过也很奇怪，你这小杂种居然能活下来。现在好了，他的命还是交给，哼，交给海神了。老子，趁着老子还有条船，你要想当水手，就跟我，哼，跟老子上船。”
周逸夫带了二十两银子，以及一些晒干的鱼，说是小远他爹存在他这里的。其实小远和他爷爷奶奶都知道，海上的人，能存下些什么呢？当自己还在娘胎里的时候，自己的命就已经存在海水里了，同时他们也知道，这些，就是小远的买命钱。
小远没有说话，他的眼神也没有拒绝。
“十天后我开船北上，去，哼，寅州，哼，那个您，二老，我把你们放在桃县，二十两，哼，买个小宅子，小远这都没死，等他和我回来，就会有，哼，会有自己的船。大气运，这都不死，天生的大气运。小远，哼，回来肯定自己要当船长的。”
“好的，二伯伯，十天后我和你一起走。”
“不，哼，不不不，还有九叔九婶一起，小远，你爹和我，我死了他也要照应我家的。”
“好的二伯伯，能不能借我一条小船。”
“找你爹？”
小远点了点头。
“不拦你，那样的暴风雨你都能活下来，不拦你，不拦你，拦不住。”
海是什么样子？水手会告诉你，海，就是死神，她无时不刻不在张着吃人的血盆大口。她看上去静谧而高雅，永远是一派祥和的样子，但就是这样的平静的时间流沙里，沉淀着许许多多水手的生命。永远无法挣脱的桎梏，那是水手的归宿，是生命的最后。
小远摇着船往家门口看去只有一个小土堆似的小岛摇去。父亲告诉他，小岛上有他埋的一把剑，很漂亮的剑，若是哪天自己要给小远续后妈了就把剑拿去桃县卖了，还要给小远讨个媳妇。小远当时听的害臊，但还是记住了父亲说的位置。此时他已经划到了小岛旁边的小湾湾里，风平浪静，水也浅。此时还是下午时分，日头还长，小远把自己搁在船尾，躺下来，他始终争不过明晃晃的日头，终于闭上眼。
小远暗自思量过很多次，他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勇敢的人。他自认为自己不是一个水手，不会吹口哨，不会那些轻浮而低俗的玩笑。父亲曾许多次骄傲地向他说起自己当水手的那些日子，和海盗打架，互相跳上船操起缆绳，木片，船桨…，反正就是干呀，却又怕对方打到自己，少不了又得躲，总有那么几次会不注意摔到海里，爬上船还是干架，直到把海盗打得奄奄一息，水手们才发现这是个费力不讨好的活儿。因为海盗们终究是一群吃不饱饭的浪子，要是吃的上饭，谁出来干这些勾当呢？船长说给海盗绑了送官，水手肯定不答应，因为从来到回都没有为海盗的口粮计算一分。思来想去没有办法，也只得帮海盗们修好漏水的船舱，留下火种放他们走。
还有鲨鱼，晴朗的天气是很快乐的，知道附近有鲨鱼，水手们便会往海里放下些带血的鱼肉，鲨鱼会嗅着血腥味儿找来。水手们此时也不是要猎杀鲨鱼，他们在晴朗的天气里只是想找些乐子，毕竟在船上找不到女人开玩笑。父亲说过他是这片海滩最有本事的水手，因为他是骑在鲨鱼背上与鲨共舞的唯一一个人。父亲总是喜欢绘声绘色地给小远说起他那次骑在鲨鱼背上的经历，他总是越说越骄傲，越说越自豪。正是因为这些骄傲，才会让他藐视天边的那一朵云，他自负地驾着小船带着小远出海。因为那多云不仅意味着暴风雨，还意味着少见的鱼群会出现在深海与浅海交接处。
暴风雨是大海的孩子们绕不过的试炼。在暴风雨中，与闪电共舞，与鲨鱼共同在死神面前赛跑。所以水手们都有一种大无畏的精神。他们对江湖中的刀客，剑客传说不屑一顾，因为他们笃信的是自己的四肢与眼睛。
小远仰躺在船上，闭着眼睛。他还是觉得自己不够勇敢。此时水中游过一群鱼，与天上飘着的三两多云遥相呼应。他知道海与死神的无情，有关于父亲的一切，他拥有过的确乎只有那只少了一个大拇指的断脚了。
勇敢。
我将会是一个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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