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人继行时辰,日暝投宿。
坊市熙来攘往,人烟阜盛,好不热闹。他们下榻听湖楼,虞疏儿招来小二道:“来四间上等客房。”小二见她年貌青葱,不似富贾,疑其无力负担,便道:“姑娘,天字房临湖,景致虽佳,然价亦不菲。”
虞疏儿眉梢一挑:“怎么?怕我没钱?”
小二似乎认定了这姑娘财力不足,于是语气委婉地说道:“客官若是手头宽裕,自然好说;若囊中羞涩,倒也无妨,小店后院有马圈,可供将就一夜。”
追嗣一脸不悦,带着几分痞气道:“我看你是马房里生出的马眼!”他的声音提高了几分,叫道:“掌柜的出来!”听得外面叫唤,掌柜从后堂匆匆走出,一边擦着手一边问道:“四位客官,请问是哪里服务不周,还请多多包涵。”
追嗣匪气十足,朝掌柜的斥责道:“你家马眼小二,叫人恶心!”
掌柜的闻言,脸色一变,连忙赔不是:“客官息怒,我即刻教训此人……”掌柜差点脏口而出,对小二斥道:“马毕,你因何无礼?自今日起,给我扫茅房去!”
四人相顾,这小二还真姓马……
追嗣从钱袋里掏出钱币,拍在台上:“够不够住上等客房?”
掌柜立马抱诚道:“够够!当然够!马上安排上好客房!”
追嗣道:“好酒好肉候着!”
掌柜道:“管够管够!”
练浮生与虞疏儿静立一旁,目睹此变,相视而笑。
过了片刻,酒满肴盛。练浮生不重钱财,但饮酒茹荤,喜欢得无可如何。虞疏儿初颜长成,应而端庄?瞧得她如饿狼般啃食,与江婉莹的淑女之态,形成鲜明对比。追嗣荤肉一口又一口,喝酒不喝汤,犹如一个老小孩。掌柜一旁见此,心中暗忖:“这是饿了多久?小小年纪都沾上酒了!”
追嗣年方少,为何擅饮酒?
顾山甫好酒,量如江海,时常抓皇子欢饮。无论弱冠年长,还是龆年九龄的皇子,无一可逃。但有不胜者,顾山甫便命人强行灌酒,直到他们醉得不省人事。那年,顾山甫借酒发疯,强行召追嗣的母上至宴,欲行非礼。嗣母宁死不屈,誓不从贼。顾山甫恼羞成怒,当着幼年追嗣的面,施以百般折磨,最终将她残忍杀害。
追嗣目睹母亲惨死,心中种下深仇。顾山甫见他年纪尚小,并未将其放在心上,反而将其带回府中,日日以烈酒相待,意在将他培养成嗜酒之徒。
追嗣迫酒为生,日日醉得找不着北。折磨持续两载,尽管年纪尚幼,却也练了一身大饮之能。然而,他心中对顾山甫的恨意,如同酒意一般,越积越深。那夜天降骤雨,雷声轰鸣。定远将军梅庚庆心怀忠义,不忍追嗣受辱,遂决意冒险,将他偷偷带出宫墙。
酒足饭饱后,师徒一同赏月。
虞疏儿手提酒坛,边饮边问,声中带着几分醉意:“师父,你为何收这老小子为徒?”
练浮生仰望明月,怅然若失,缓缓而言:“因果如轮转,无人可逃脱宿命之环。你要知道,一切诸果,皆从因起。阿嗣从朝中来,想必良臣不忍,携他出逃,保全一命。”
“朱氏之后?”虞疏儿听闻此言,心中波澜顿生,这般身世跌宕,令她不禁联想到师父昔日的坎坷经历。此时此刻,她已无心赏月,也不知这位自庙堂逃出来的少年,究竟背负着怎样的故事。
屋内床榻上,追嗣鼻子里还发出均匀的鼾声,呼呼不醒。
练浮生轻声道:“疏儿,或许是人谋,或许是天意,阿嗣既已入了门下,你我自当尽力护他。”可话说回来,朱、萧两姓如水火难容,仇深似海。练浮生却摒弃旧怨,收追嗣为徒。虞疏儿对此困惑不已,问道:“师父,如此一来,你与阿嗣之间岂不是……”
话未尽,练浮生打断道:“不念旧恶,此乃清者之量。从今往后,不准再提此事。”
夜幕低垂,皓月如钩。
虞疏儿咕噜咕噜长饮一口,“师父,为何定要将爻剑送往上衍灵山寺?”
练浮生回忆往昔,缓缓道:“你年纪尚轻,有些事不便与你言说。只是我的时间,不多了……”
虞疏儿一惊,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师尊,何出此言?”
练浮生深深叹息,无奈言道:“此次上衍灵山之行,我必将天衍功破至九转。”
闻言,虞疏儿声音颤抖:“不可,那可是死劫!”
九转天衍功,羽山不二秘法,却有致命缺陷:“九转死劫,十转化极”。修炼者若不能破十转,则遭反噬,真元尽散而亡。当年神机子离山,便是为寻那十转之法。
“一切都是命劫。”
练浮生脸上泛起疲惫之色。
“师父……”虞疏儿心中一紧,一股难以言说的哀愁涌上心头。师公当年离开羽山,至今音信杳无,生死未卜。想到师父可能也会步入同样的不归路,不禁泪流满面:“这十转之法到底如何寻悟?”
“时乖命蹇,即便是我,也只能安知天命。”练浮生轻轻举起手,酒坛已见底,他脸上带着一抹淡淡的笑意,“天道如此,谁又能领悟那诸夜的星辰诡象?”
“师父,为什么会这样……”虞疏儿泪如雨下,声音哽咽如哀鸣的秋蝉。此时楼外坊道,人语渐稀,唯剩昏黄灯火与皓月相映。而屋内,追嗣从梦魇中惊醒,气喘吁吁坐起,却见月光下,虞疏儿哭得泣不成声。他本想起身前往,却在半路停住了脚步。
这位收他为徒的神秘高人,或许背负着不为人知的厚重往事。
皎皎悬月下,江婉莹目光柔和,远远看着练浮生的背影,仿佛拥尽孤独与沉重。她辨听师徒对话,心绪如绕指柔丝,盘旋纠结。虞疏儿哭累了,行眠立盹地酣睡在师父腿上。练浮生将她轻轻抱起,徐步至客房,将徒儿抱到床上,并悉心盖上被子。
相视一眼,练浮生踏步出门,江婉莹则跟从于后,沿廊走至湖畔。此时月光染霭了湖面,虫鸣唱着夜曲,给静谧湖畔平添了几分意境。练浮生负手而立,淡然地望着湖面:“你可曾想过,我为何废了你的武功,却又没有取你性命。”
凛凛寒风掠面颊。
江婉莹垂眸轻说:“晚辈确有此惑。”
练浮生忽然道:“你爷爷可是叫江玄蒲?”
江婉莹动作一顿,微凝道:“前辈怎知我爷爷?”她依稀记得当年,父亲得知爷爷被高泰迫害,仰天长叹:“震旦天地,元洲浩广,焉能埋忠骨?”
练浮生忆道:“震南将军戎马一生,鞠躬尽瘁。天昭政变,将军死于高泰之手,自此江氏将门没落。我可说得对?”
江婉莹眼皮轻颤,惊道:“前辈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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