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奇妙的是,他居然还会唱大戏。志胜从在城里当掌柜的父亲那里听来一个名词,背着乾泰他问秀坤:“你说阿泰什么都懂,他懂大戏还叫什么吗?”
秀坤很想乾泰能懂得,悄悄问:“你知道大戏还叫什么吗?”
乾泰的回答很使秀坤失望:“不知道。”
秀坤以为他在打埋伏:“说嘛,为什么要瞒我呢?”
乾泰一本正经地说:“懂就是懂,不懂就是不懂嘛。我真的不知道。”
志胜觉得这是一次挽回面子的机会,人怎么能做到什么问题都能答对呢?你经历过或者听别人说过就懂,不然就不懂。他有点沾沾自喜地告诉小伙伴:“城里人管大戏叫粤剧,你们不懂吧?”
乾泰对粤剧的问题不懂,秀坤没有小看他,老老实实承认自己不懂,反倒让秀坤更高看了一眼。
大家对周老师唱大戏更感兴趣。周老师课后很少呆在学校里,经常到村里走家串户,还喜欢到乡亲们聚集的大榕树下、晒谷场边和乡亲聊天。周老师说出来的全是新鲜事,像谜一样吸引人。比如他说地球会生气,生气起来就山摇地动冒烟喷火。最关键的是他会告诉你地球为什么生气,头头是道,令你心悦诚服。他到哪里,村里的叔伯兄弟就围到哪里。村里大人小孩他都喊得上名字,把村里的人情世故也摸得很透,简直是一个土生土长的田西村人。
一天在大榕树下有人问:“周老师,听说您会唱大戏,真的吗?”
“跟着戏匣子学的,滥竽充数。”
“那就唱给大家听听解解闷呗。”
周秉中一点都不推辞:“好,我给大家学一段马师曾唱的《苦凤莺怜》。”
他先简单介绍一下《苦凤莺怜》的剧情,又介绍一下粤剧大佬倌马师曾的艺术成就,听得人们几乎要走火入魔,大榕树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围了一大圈。周秉中亮开喉咙有板有眼地唱:
我姓呀呀呀呀余,
我嘅老窦又系呀呀呀呀余,
侠魂就系我嘅名呀呀呀呀呀字……
村民讲的是雷州土话,听不懂粤语,开始没有什么反应。周秉中把唱词用土话翻译一遍,告诉听众他唱的意思是:我姓余,我父亲也是姓余,侠魂是我的名字。
乡亲们议论开来:“这老倌真逗,你姓余,你老子当然姓余啦,还用说吗?”
当周老师重复唱一遍唱到这一句的时候,把乡亲们全逗乐了,一阵哄堂大笑。
孩子们善于模仿,竟然学着老师唱粤剧,校园里一片“呀呀呀呀”的马腔。周秉中给学生上音乐课,对他们说:“大家别以为只有城里人喜欢的大戏是最好的东西,忘了自家的宝贝。你们不是个个都会唱雷州歌吗?雷州歌简单叫做雷歌,也是宝中之宝啊!”
学生们说,雷歌土里土气,就像田里的番薯,有什么宝贵呀!周老师说:“等你们吃不到东西饿两天,就知道番薯的金贵了。”接着他把雷歌如何反映生活,艺术上如何精彩,绘声绘色地教授给学生。他问:“谁能举出一首歌,说明雷歌很值钱呀?”
学生们争着唱:
牵个牛仔角欹欹,
牵去田头埂尾饲,
过路人问几钱买,
唱歌博来不要钱。
周老师对学生的回答大加赞扬,带领他们高声把这首放仔歌再唱一遍,唱得小伙伴们意气飞扬。音乐课唱雷歌,学校里还是头一回。
接下来老师顺着放牛歌的情景讲故事,说小朋友唱歌换来一只牛仔,正在田埂上喂养,有一位老先生从田埂上走过,停下来用雷歌问:
侬你饲牛田埂上,
角和牛耳都一样,
耳生在前为何短?
角生后来为何长?
这问题引起孩子们极大的兴趣,怎么回答老先生呀?你一言我一语,讨论十分热烈却莫衷一是,他们只好向老师求教。老师告诉大家,那位放牛娃很聪明,歌才也很了得,他以攻为守唱道:
公您行路田埂上,
胡须眉毛都一样,
眉生在前为何短?
须生后来为何长?
老师歌声刚落,课室里掌声已响成一片。孩子们为家乡的文化而自豪,似乎腰杆挺直了很多。从此周秉中在学生心目中的形象更为高大,他说的话学生深信不疑,他亲近的人学生羡慕佩服。
周秉中接触比较多的还是被学生称为“三股绳”的三个人。
一天,周秉中给三个人讲《白毛女》的故事,说的是佃户杨白劳欠了财主黄世仁的债,年关到来,黄世仁逼债,杨白劳走投无路,喝卤水自杀。杨白劳的女儿喜儿是大春的未婚妻,黄世仁讨不到债,就抢喜儿当婢女,而且将她奸污了,逼她当妾。喜儿不情愿,逃到深山野林,靠吃野果为生。当大春和乡亲们找到她的时候,她的头发全变白了……
秀坤听着听着,嘤嘤哭泣,泪流满面。
“砰——”乾泰一拳砸在桌子上,发出炸雷般的响声,把在座的人吓了一大跳。他怒不可遏地咆哮:“黄世仁,让我碰上就剥他的皮!”
“别生那么大的气嘛。”志胜拉乾泰坐下来,评论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黄世仁讨债没有错,只是他真不该拉人家的女儿去抵债。”
乾泰仍然怒气未消,质问志胜:“既然他不该,就应该怎么办呀?”
志胜不假思索地回答:“坐牢治罪。”
“光坐牢就够了?你够仁慈了!”乾泰冷冷地顶撞了志胜一句,扭头转身再也不搭理他。
一场津津有味的故事会不欢而散。对于自己门下的三个学生,周秉中心中自有分数。但是他们三个人后来的关系产生了那么大、那么复杂的变化,则是他始料不及的。
9
一晃几年过去,小学快毕业是1948年,秀坤已经16岁,懂得将婚姻与一生幸福联系起来考虑了。在两个男人之间选择,乾泰的个人优势明显超过志胜。秀坤最欣赏乾泰每临大事深思熟虑,有气量,有谋略。而志胜就是个公子哥儿,只知道玩。秀坤最看不惯他成天围着又土气又俗气的石狗转圈圈,还喜欢和偷鸡摸狗的刘仁庆厮混,丢了身价也不顾。和这样的人过日子会有好未来吗?感情的天平越来越往乾泰这边倾斜。
在志胜追求秀坤白热化的时候,也是秀坤和乾泰的爱情发展趋于成熟的时候。
正当村里人忙着收割晚稻的时候。一天,秀坤急急忙忙来找乾泰:“不好了,志胜家给我家装头盒了。”
雷州人下订婚聘礼特别隆重,也特别讲究。先要备好礼担,一头挂一个大礼筐,礼筐用细竹篾精工编织而成。编制礼筐的能工巧匠十分稀缺,礼筐一般人家难以织造,通常是购买或者租用。礼筐中放置干果、饼干等食品,其中必备的是米糕,外地有叫云片糕的,雷州人叫糕饼,用白糖和米粉压成一块一块四四方方的糕点,然后用白纸包封起来,再贴上红色的标签,表示喜庆。这些礼品是送给收礼方赠送给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分享的,同时也是一种报喜的方式。最重要的是头盒,盒子下面放着礼单,仔细开列礼品和礼金名称和数量。礼单的上面放着男方的生辰八字,表明身份,发出聘约。因此,下订婚聘礼就叫“装头盒”。女家接到头盒后,清点检验,没有异议便要表示态度。如果不同意就拒收礼担,叫做“退礼”。如果接受聘约就要还赠礼品,以示礼貌;更重要的是换帖,就是用写有女方生辰八字的红帖,换下男方的生辰八字红帖。整个过程就叫“装头盒”和“回礼”。
“你们家怎么说?”听说志胜家下聘礼,突如其来的事变,让乾泰措手不及。
秀坤几乎是哭着回答:“我家同意,回了礼啦。”
这是乾泰意料中的事,他无奈地说:“门当户对,这是必然的。”
“那我们怎么办?”秀坤急得火烧火燎。
怎么办,这可是个天大的难题。乾泰想:事到如今,要么是李家先下聘礼,可李家出得起彩礼吗?就算能借贷钱银办彩礼,洪家会应允回你的礼吗?要么私奔,远走高飞。可是飞到哪里去?四顾茫茫。而且乾泰早就立下心志,和秀坤成婚一定要她过得好,绝不能让志胜看衰。这样私奔只能当叫花子,那还不如她嫁给志胜他心里好受呢。
乾泰在屋里转了几圈,对秀坤说:“我们都别急,慢慢一起想办法。”
“我的哥哥呀,都火烧眉毛了还慢慢想呢。”秀坤急得直哭,“日子都看了,下个月初三。”
只有十二天了,够呛。乾泰像大石压着胸口,直感到窒息。沉默半晌,乾泰询问秀坤:“你有什么好主意?”
秀坤说:“横竖我不会将就他们。要是硬逼我,我就死在他们面前!”
别看秀坤柔弱,她刚烈的一面乾泰是完全了解的,她说的话完全会做出来。他赶忙表示反对:“你千万不要做傻事!你知道不,这一死不是你一个人,我会跟着你死,你愿意?”
两人一筹莫展,相对无言。
其实在这之前乾泰是冥思苦想过的。最先是想带秀坤回本村,但这没有秘密,张家、洪家马上就会追踪到那里去,等于不出走。其次想想有没有投亲靠友的可能。正应了俗话说的,“命歹没个好亲戚”,父亲无兄弟姐妹,乾泰无叔伯姑妈;母亲娘家的情况比婆家更糟,想依靠亲戚更不可能。到了这步田地,乾泰实在是抬脚无路可走。
唯一存一线希望的就是去找老师周秉中。他曾经对周老师说过,眼看就要小学毕业了,即使能考上中学,家里太穷,也绝对维持不了上学,往后真不知道干什么好。周老师隐隐约约表示,如果实在没有办法,到时再帮他出出主意。可是周老师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一夜之间突然失踪。他失踪第二天天还没亮,来了一大帮县大队的兵,把学校搜查了个天翻地覆,他这才听说周老师是“土共”,迟走一步就出大事了。现在周老师杳无音讯,到哪里去找他啊!
一对恋人冥思苦想,绕来绕去绕不出私奔这条路,而且商定了,如果别无他路,此法就在婚期前一天晚上实施,连逃脱办法、会合地点、接头暗号,等等,等等,每一个细节都商量好了。
日子拉得特别长,度日如年。乾泰像热锅上的蚂蚁,什么事情也做不成。有道是祸不单行,这天他正在琢磨出走的路线,门外突然闯进几条大汉,先是四处乱瞅,门背后、床底下瞄了又瞄,面徒四壁,知道确实无所藏匿,便连声吆喝:“李乾泰,你把秀坤藏哪里去了?”
乾泰心咯噔一下,暗暗叫苦,秀坤也许像她说的那样寻短见了。他下意识定定神,反问那伙人:“你们是谁,凭什么到我家里嚷嚷?”
带头那个人吃了大蒜口气大:“我们是宝石行的,你想怎么的?”
宝石行是张志胜父亲在城里的商号,来寻衅的果然是他家的帮凶。
乾泰理直气壮地反驳:“你有什么证据说是我把她藏起来?”
对方蛮不讲理,一边恐吓一边动手,揪住乾泰的衣襟:“说是你藏就是你藏,你小子把人交出来也就罢了,不然的话,哼哼,想要骨头喂猫也没有。”
“住手!”一声断喝,如平地炸雷。“割十月”的雇工们围上来,每个人手上都握着一把尖担。他们离乡背井到外地打工,必须提防受别人欺负,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抱团取暖,一人有难大家支援。穷苦人同仇共愤,他们早就了解到乾泰有难事,就多留了个心眼,注意村里的动静。发现有一伙人到三伯家闹事,他们赶紧召集到一起来救援。
那伙人心虚了,自己找台阶下:“先宽你小子两天,不交出人来你吃不完兜着走。”
一群狗腿子灰溜溜地退走了
虽然解了围,乾泰的心却掉进了无底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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