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属于绿林,蜻蜓如阳光一般常在,又同阳光一道起舞。
云层渐暗,蜻蜓群集又低飞,黑压压围拢,孵出另一簇乌云。
有位稍大的孩子喊道。
“要大丰收咯!”
待到傍晚,盘点战利品时,五六个细竹框内,最少的也有上百只。片音估算着,其中大概有十几只,是她的功劳。
孩子们纷纷拿回当日的成果,在院内给自家鸡鸭喂起食来。
片音手中还留有最后一只蜻蜓,完整,鲜活,稍一松懈,就将重返天穹。
她近距离打量起这生命来,竹叶般轻盈的姿影,纤细的棕褐色薄翼,被裹挟在指节间的灵动。
也许片音会将它放生,就像她在短时间里已经反复做过的那样。
放生,也许。
脑海中悬停着纯粹的空白,这种感觉在她记忆中愈渐明了。
空白,无思,短暂的瞬间。
就是在这样的瞬间里,她鬼使神差般捏住那蜻蜓的翅膀,径直朝左右两边撕扯开去。
一阵惊恐霹雳而来,意识到所行之事,简直是一种残酷的刑罚。她仿佛变成了刚刚遭到狙击,被子弹擦肩而过的猞猁,一时间冷汗连连,无所适从,心中大叫着狼狈奔离。
远一些,再远一些,越远越好。她躲在一棵梧桐树下,再也没有了朝那可怕的方向看上一眼的勇气。
而那被她亲手撕裂的生命,抑或在接触地面的一刹那,就难以逃脱地被附近恰巧正在饱餐的公鸡给一并啄了去。
天啊,我看到它的眼睛了吗?在将它的腹部分裂成两半的那一瞬间,它有看到我的眼睛吗?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当时什么也没想,手上却做出了行动。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短短的一瞬间,追悔、自责,也似乎都成了枉然。
她发憷地看向自己的双手,指腹间仍旧能凭记忆抚摩出蜻蜓翅翼那凹凸起伏的脉纹,那种纱砺的触感,是一种控诉,在往后十年的岁月里,也不曾彻底消泯,成为了一道警醒。
这起蜻蜓事件,片音从未与人提及。不难猜测,若是谈论,他人的看法,往往更倾向于替肇事者解围。
这点小事,多微不足道啊,不要再庸人自扰啦。这种事情,谁不曾做过?比这更严重百倍千倍的暴行,也并是不罕见的。况且,那时候你才多大?还是个完全不懂事的孩子。对于处在这种年纪的孩子来说,这和摘下一片树叶,可没什么区别。就算是有差距吧,这差距也是可以忽略的。如果它对你造成了困扰,那就把它忘了,能忘多干净就忘多干净,对,还是把它彻底忘记为好。
这无疑是个人内在原生道德理念的一次显灵,出于纯然自律,法律及社会等诸多其余因素的包容,也不再具有最高效用。片音人生中首次体会到,个人心灵感受与普遍品行准则之间的参差性与相互构筑的那道真空。自然,一个八岁的孩子,当时并不懂得这类词汇的表述。但对于其实质,尽管忐忑,尽管当时还有些模糊,她却是实实在在地吸纳了。
简言之,让她对自己感到厌恶的,不仅仅是“我杀死了一只蜻蜓”,而更多在于“我侮辱了一只蜻蜓。”
那是一种毫无意义的玩弄。这种耻辱腐蚀着她自身固有的立体形态,黏液般打磨着原本清澄的内核,她日益咀嚼出,受到侮辱的,也是她自己。
“可若没了这蜻蜓之死,没了这羞辱,我又怎么能如此真实地看到内里的杂色?或者,凭着自己的决心,蜻蜓会原谅我吗?假使不白白浪费了它的牺牲,假使我不让这一切就这样结束,那么,蜻蜓最终会原谅我吗?它会吗?这一切,真的只是一个有些残酷的问题而已吗?”
希望与不安相互交织。在人类施加于这一小簇肉体上的不可饶恕的侮辱中,在这种现实性中,也隐藏着造物主的上帝属性。
果真如此吗?这是趋于完整,并且可能的吗?
又过了几年,蜻蜓之人之辱,在片音的观念中衍生出另一种声音。
“人的低贱集中体现在惧怕强者,凌辱弱者,并以此为乐。”
河口淤泥犹如横切开的海盗,漂浮着扇形的云彩;蜉蝣伸展着安静的爪子,紧紧握住被隔绝的天空。
“蜻蜓?什么蜻蜓?”
见她静默不言,楼逸正开始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我是说,您是在自欺欺人,这一点,您也是心知肚明,您好像在拿自己寻开心,绕来绕去地兜圈子,因为是自己在原地不停地打转,就好比猫追赶着尾巴跑,这游戏似乎就能永远走不到尽头,您也便理解为永远不会让人乏味了。”
说到这里,片音已经对思索感到了腻味,决定一鼓作气胡乱追击,等结束了,再回头来看这种混乱究竟能带来何种愉悦。
“您好不容易才战战兢兢,做出这种行为,因为认定她们安全可控,就像是一只只敢呆在某个安全区域做做样子的田鼠。但老实说,您的这种行为,这种赤裸裸的廉价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诸如付费围猎这一类勾当。划分特定的领域,驯养相应的物种,再匹配上精良的武器,安稳的距离,就连逃跑路线及设备,也都一应俱全。简单来说,这类廉价表演行为中所真正希求的那种刺激和勇气,只存在于至少与自身实力相当、或者力量更强的对手间更为公平的较量中,只存在于结果充满未知及不确定性,带有相当的危险性乃至死亡气息的赤手空拳的搏斗中。人们会鄙夷碾死一只昆虫的人,却绝不会轻视任何一位在强敌面前毫无畏怯,走向终结的战士。您这套把戏,怎么看都是有些乏味得过了头。怎么说呢,也许您有些思想,但实在没有什么行动的能力,您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您看不到您的行动到底在哪个方向,就开始将自己绑起来。说不定您心里真正想做的,实际在别处,您认定某种更高处的、更美、更宏大的行径在等待着您。但那又绝不是您敢去触碰的,甚至连想一想都汗毛直竖瑟瑟发抖。就只好来一番自我欺瞒,给自己编织些简陋的谎言,什么集邮呀,美好呀,躺在这种梦幻里打发时间。毕竟,人都是要死的,到那时候,就也算是解脱了。但无论如何,对处于比自己更弱势的群体犯罪,这套把戏,谁都早就听腻了,毫无新鲜感,就算是站在最浅薄的层面去理解,也实在无法给任何执行者带来哪怕一丝一毫真正的快感或刺激,因而也就不可能得到满足。毕竟没有残缺乃至死亡的危险,而想要空谈什么暴力的快感和满足感,这本身就是再显然不过的自相矛盾的事情,更永远谈不上有任何勇气,倒可以说是一种懦弱的证明。欺压弱小,本质上就是一种自欺欺人,一种使人变得廉价的自戕。”
这番长谈,说话者不抱有任何期许,听者倒是听得足够仔细。没有在话语中咂摸出多少真心实意的轻蔑与冷笑,触电般立即使楼逸正变得紧张起来。
他想开口,但——
河水向下倾斜,碎裂的边缘震颤起伏,有如吠叫着朝四面伸展触须的深豁。
待重新爬回河岸,那副湿淋淋的躯体,看起来简直像挂在层层布料中的衣架。
“啊。”他躺在地上,有些喘不过气,“我原谅你,我原谅你!我知道,你之所以会把我踢下去,也是迫不得已。因为比起让我跳进河里,你更怕将隐藏在口袋里的那把匕首刺进我的身体。你一直在忍耐,一直在忍耐,从昨天我们刚见面的时候,你就萌生出了这种这欲念。昨天你也是这样,昨天你也是,每隔一阵子…就会不经意间碰一碰那块铁…你以为我毫无察觉,那只是因为你对我还不够了解,你做得很好,你做得很好,要是换作其他任何一个人,可能也会被蒙在鼓里,但我不同,我跟他们不一样,我知道这些,我是能够知道的。”
这种超乎预想的敏锐审查力,瞬间让片音心跳加快。
躺倒的人挣扎着从河岸边爬起来。
“我的朋友,我知道,你在故意伤害我,但是没有关系,我原谅你。你也许想用屠刀把我给雕刻成一块一块…这我都能接受,我不怪你。可是听听你说的那些话,你对我都说了些什么啊,那些当然也算得上是真话,当然…也算得上是实话,但你本来可以对我说些其它的,说上另一番话,这你是一清二楚的。你之所以这样搪塞我,是因为你从心底觉得我不配,觉得我只配得这种病恹恹,脆弱的东西,那么,你何尝又不是在侮辱我呢?我想你还没有把我当作真正的朋友,还没有判断出除了这种赤裸裸的羞辱,我也还配得上别的东西。不过也罢了,我不着急,不着急,我们还有时间,我们还有的是时间。”
“我有一个问题。”
“啊…请讲。”
“为什么一定要是十七岁的少女,是出于某种类似性癖的缘故吗?”
听到这话,楼逸正脸色煞白,站在原地发呆,显然被刺激到了神经,这样过了好一会,他抽搐着嘴角,勃然大怒地咆哮起来。
“啊!肮脏!简直是肮脏!太肮脏了!我真是无法想到,我虽然…我虽然会做出一些不求他人理解的行为,但也是有灵魂的!可你竟然用这种龌龊的东西来羞辱我,竟然要这么侮辱我,好残忍啊!简直是残忍!”
“残忍!残忍!”他一再咬牙切齿地重复道。
“如果几句话就能玷污您的灵魂,那您这灵魂未免也太松散,太廉价了吧。只能说明您对灵魂问题的看法还有点僵硬,有些复制品化,也就是说,您是在胡扯,在撒谎,您还在兜兜转转,自娱自乐,也根本谈不上什么真诚。”
“哦?是吗?”楼逸正激昂地喊,“可你不知道,我刚才的愤怒和失望,都是确确实实的!我发誓,这些都是真实的!没掺杂半点虚假!”
片音凝眉侧目,打量他那副少见的模样。
兴许是余怒未消,楼逸猝然间用一种尖刻的嗓音嚷道。
“不过,既然你这么瞧不起我,为什么还特意用‘您’来称呼我呢?请问,这又是什么把戏?我看,你这个人,也没有多少诚心!”
他说着将目光挤进片音的眼睛里,这一举动,带他重返了十几天前,那血淋淋的可怕场景。他曾郑重其事地做出保证,我往后绝不会对你构成威胁,原谅我先前的愚蠢。这也许算得上是一句真话,但背后更为核心的关键,却被蹑手蹑脚地避开了。那便是,当他倒在木架下,像一只快要熬干水分的甲鱼,专心品尝着这世界的尘垢时,是片音的眼睛拯救了他。
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杀机。那种焦灼,难耐,正如琥珀色饴糖般流窜而出的无限甘美的杀机。
它就像一颗最为华美的宝石,在夕照下熠熠闪光,他感到只要伸出手去,那光芒便能即刻将手臂穿透。这种鲜明的力量,促使他自然而然地陷入恐惧,但这恐惧本身亦是一种强烈的吸引。此外,各种繁杂秉性聚合在一起,除去恐惧和吸引,他对那双眼睛的主人,还抱有难以遏止的嫉妒。
因这杀机,他想要活过来。
想到这里,楼逸正原本渐趋和缓的心情,又变得哓杂不堪,于是,他狂言挑衅道,“既然你不想回答,那我换个问题。如果不需要承担任何后果,假若法律也看不到你,假若果真是这样,那么在画室那天,你会杀了我吗?”
手肘在收紧。
片音朝他靠近,猛然间好似变了一个人。
“愚蠢!这不是是与否的选择。不要故作姿态,装腔作势问这种问题。”
她紧盯住眼前的阻碍,目光像狼。
“你以为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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