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四面的废墟,他显然更像是一具散了架的残骸,一具只露出头部的残骸。
片音顺手抄起一只青瓷花瓶,迅疾砸向地面,然后拾起碎片,隔着木架踩上残骸的躯体,站稳时,她又忍不住趴下,靠近那张脸。
残骸浑身冒出冷汗,肌肉似不受控制的磁针般微妙颤动,恐惧却无法呻吟,而只是张开嘴,像声带被摘除,难以发音却还未适应过渡期的哑巴。
片音死死盯住他的眼睛。
“你知道你现在有多美吗?”她问
心里有另一个声音随之发出腹语。
“但我还可以让你变得更美,我保证,我是发自内心…”
这双眼睛像露天台阶那样敞开,分泌出的繁杂暻色,能使心灵产生美的空白。
“但我可以让你变得更美。”
腹语又沉沉浮了上来。
那双眼睛在喊。
“不!不不!”
她感受着全身血液对她的召唤。
力道收紧,瓷片在手中握出血口,它们从指缝间幽幽攀爬出来,可片音哪里还能察觉到这点痛,浑身强压不下的震颤激流,让她连指节都兴奋得抑制不住地发抖。
面部肌肉也跟着暴烈地抽搐,片音能直观地用眼角余光窥见自己面颊上肉块的搏动,好似火山爆发时,汩汩滚烫浓浆突突往外冒的岩石。没有镜子,她看不清自己的脸,但能强烈地感受它,它正急剧变形。她知道,自己现在看起来不美了,它一定还很狰狞,从小到大被夸赞的美,现在却只能让她感到厌烦;或者更详尽地说,她并不排斥美,但此刻,与那种表象化层次的美相比,这种不美给她带来的兴奋感和吸引力则远远要重要得多得多,就如同已经是来自完全不同维度的事物,再进一步说,它们其实从一开始就已脱离了可比性。
她同时朝身下的眼睛看去,那层薄薄的透明虹膜,吞并着无数玄妙寰宇,连罹难万物因痛到狂欢而发出的摇旗呐喊,也只是内里无限趋近完美均衡的构造中,可圈可点的冰山一角。
几股力量在片音心中厮杀搏斗,不断交缠,转换,僵持着。
因恐惧而渗出的汗水紧贴在残骸面部的皮肤上,融进眼角褶皱,如水波叠起。片音积攒出强力说服自己,借着这光景转移注意力,碎片尖端也跟着上移,抻开了新地图。
手掌不停震颤着,她的喉咙收紧,吞下一口唾沫,敛气凝神,大喊一声。
瓷片闪着寒光,重重扎进了银发男的头皮。鲜血飞溅,常年只显露出银白色调的领域,终于沾染上了一道红。
“啊!”
银发男发出一阵惨叫。片音想要流连,想要欣赏,想要更多。内在的交战竟使她看起来显得虚脱,显得近乎脆弱,星星点点的神秘意识汇聚成强大的向导源泉,不断闪烁着跃动于眼帘。
她终于丢开残骸,跳到地面,站起身,箭一般冲出门外。
因为血的能量,从残骸倒下到最后一刻的出离,整个过程,仅仅消耗了五分钟。
车轮发出急促的嘶喊,片音跨进后座,窗外的景色立即向后奔去,变成丝丝缕缕的碎片,但内心由血液爆发而起的沉醉之美,仍旧如永恒落日般牢牢占据着心隅。
就连花瓶碎裂的那一瞬间,也美得令她发颤。
血液会替你选择。
一定存在着这样特定的时刻,就连思想也注定要靠边。
那一刻,你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翻涌,感受到自己的能量正变得无限;那一刻,你终于意识到,不是你可以做任何事,而是你必须要做的事只有一件,它已经站在你的面前,而那将完全不再是你所能掌控的。
她闭上眼睛,朝后靠去,下巴像饥恶的野兽般向上扬起。任由那种难言的强烈快感如脱缰的马群猝然狂奔,冲刷着心脏。可谁能想到,这种快感仅仅是她此刻所有幽深感受的一条分支,是一部分,那绵延不尽的感受的集合体,是片音先前从未体验过的。它在她身体里盘旋,推动着血液中一场庞大狂欢盛宴的恣意进行。她体会到血管被撑开,回弹时又变得韧性无比。她惊叹于感官万花筒赋予生命的多姿炫彩,品尝到鸟飞翔的意义,死亡凋败的残惧;又同时窥探出肌肉、血液、神经和骨骼的神奇。这番集合体切割开时空的限制,无数旁观者看来毫无关联的景象和思想,全都在同一瞬间无比慷慨地向她抛掷出那有关永恒的无限链接。
“我们需要你,你就是永恒的一部分;你就是我们,我们也都是着你。”
就连那双在她领略到塔檐融光时首次遇见的远古狩猎人的眼睛,那双她曾长久与之对视的明锐的眼睛,也一并再现了。
“多好的眼珠啊。”他对她吼叫,“你为什么要丢开?我也想嚼一嚼,舔舐一番,为什么不把它带来?我们可是一体!”
无数语言无力破解的悠远感受击碎秩序,重回到她身上。灵魂的目光像套索一般把她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又一遍。
这时,她想到了祭祀。
人类的第一场祭祀是如何形成的?发源于何时、何地,又是出于何种目的?人最初是如何想象到尝试以这种特定的方式链接神灵?用什么样的物种,在什么样的情景下做了祭祀?参与祭祀的人们,又究竟感受到了什么?当利器刺入祭祀品的血肉之躯,鲜血蔓延的那一刻,祭祀的人在想什么?他会感到取悦了众神,还是更憎恶自己?那被祭祀的祭品,又在想象着什么?或许,有没有可能,人类实际远不是地面上最先举行过祭祀仪式的生物族群,而早在人的祭祀以前,鸟类、鱼类、或是狮群中,祭祀的方式就已经诞生?甚至,这样的祭祀,也更早就存在于植物之间?那么,在地球之外呢?在其它星系,其它文明,其它思考方式,其它物种,其它维度,在宇宙之外,在三维之外,在四维世界、五维世界,甚至可能是一百、一千维世界乃至更加无尽的高维度世界,那么所有这些世界合并在一起,都曾今发生过,此刻正在发生,未来将要发生哪些祭祀?
而人类,此刻又在祭祀什么?什么才是真正的祭祀品?谁在祭祀?谁是祭祀品?谁是?是谁?
今天过后,他们将祭祀谁?明天之后,谁又将被谁祭祀?
大千万象粼粼积压于一处,在每一滴血的气息里,她的存在在一呼一吸间融入了另一重不落幕的自由。血流遍全身,倚着四肢,从指尖激进迸涌,肉体在发热,血的余韵尚未消散。对于这场血的盛宴将在她今后的生命中施展出何等的可能性,至于血液将如何参与并塑造她的灵感,想象力和能量,以及内在灵魂的运行法则,片音对此自然无法通晓。
这也是一次命运派遣而来的激活。
她靠坐在车内,合上双眼,眼中是殷殷燃烧的火焰,在那一瞬间里,整个世界都在她浓稠的血液中穿行,于耳边嗡然作响:她看到乞力马扎罗山脉在地平线上描绘出蓝白相间的清晰脉络;看到早春第一颗幼芽的外衣如何在风中迸裂;急流在悬崖上方弃绝挫败,连续奔流爆发出回响;天空半睡半醒,在苍茫凝血中徐徐下沉,掀动的暗影游荡在十月黄昏烟青色的海面,伴随着一股赋有生机与死亡的气息朝鱼群飘去;夜晚昆虫发光的腹部照亮着牧羊人日出前最后一抹孤独,从一面墙蔓延到另一面墙,诗歌筑成阶梯,在书写边缘潮湿的气泡中通往其他影像,脚步在明月里激起回音;平坦沙丘上层层堆叠的夏罗墨迹,在自然之梦怜悯的注视下踽踽游行,图像碰撞时沙粒发出的无数叫喊,使一切看起来又悲又美,视野向上飘移,与之遥相呼应的,是星空及寰宇,或天球与苍穹的耦合曲线;一缕暮色偏离了蝴蝶振翅的频率,从中拍打出锯齿状斑纹,收割着麦田里金色的浪涌;存在主义和虚无主义相互流放与供词,而那块代表人类思想之巅,各色流派苦苦争夺的甜美年糕,不经意间被老鼠大大方方叼了去,回巢时随手拂起的云雨,置时间于无人之境。
湍流画卷在脑海中徐徐铺展,片音睁开眼睛,呼吸放缓,跌入平静。
这是一种全新的平静。
一队蝙蝠飞过墙洞,沙沙作响,似在言语:
血上涌再下压后的平静,才是真正的平静。
是的。血液沸腾后的平静,才是真正的平静。
她打开车窗,注视一朵垂悬天际的积云,却更似是在交替凝望着两张不同的脸孔。意识完全变换了模样,褪了形,有太多东西,忽然都不存在了。人类文明、世界历史、星际战役、高维坍缩、第一性原理,二元对立,三位一体…所有这类曾费尽心机,反复诱引她思考过的话题,在那一刻,全都不重要了,她看不到它们,爱情也是,友谊也是,都不再重要了;这一刻,无论谁对她说什么,争论什么,她全都无所谓。
只有某个单一的念头在眼前持续清晰地浮现,她知道,她想要树誉竟,想要他的身体,只要身体。至于其它,都不重要。
脑海中倾倒而来的念头在喤喤叫嚣。
肉体、肉体、肉体!
占有、占有、占有!
至于爱情这类问题,还是留给那些足够无聊的人拿去打发时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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