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就是嘛，她想干什么就答应她好了。”璟兆然很认真地点头，表示同意父亲的观点。

“她还想炸学校，我们明天是不是该全体出动，去给她送炸药包？”他脸都气歪了，以往端正的形象也开始掉队，五官东奔西撞地忙着彼此寻找。

“我看她的任性妄为，多半都是你们给惯出来的！”

璟家父子互相对视了一眼，看着他一身的火气，这才觉得暂时还是不发言的好。

“于阿姨怎么看？”好半晌，璟兆然开口问。

三个男人的目光顿时都转移向她。

“我觉得要是阿音实在不想上学，我们可以让她更多些自由去支配她的时间，现在信息发达，资源比以往丰富，我们也可以结合她自己的意见给她请一些家庭教师。”她想了想又补充说。

“我空闲的时候，也可以教教她。或许可以先这样试试，说不定结果也会不错。再者，兴许没多久她又后悔了，自己就想回学校了，孩子嘛，想法会变也正常。”

她把内心的真实想法全都说出来了，璟家父子立即表示赞同，但她没成想这种在自己看来算是折中的方案，在丈夫眼里跟另外两人的观点完全是同一回事。

“我原本以为你是站在我这边的。”回到家，他忍不住抱怨道。

“本来是二对二，现在可倒好，变成了三对一。”

他说着又是摇头又是叹气，挫败不安的样子，让她不忍心再解释什么。

他们很快决定给片音换一所学校，但情况毫无改善。

就这样又僵持了两年，这期间，她十三岁了。

有一次，在海边度假时，她们坐在同一块礁石上，听着海浪声。

“我有疑问。”她轻声说。

“疑问什么？”

“大人们是怎么在看不到的地方决定我们在学校里的事情的？”片音转头看向她。

一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变慢了，这是个出乎意料的问题，而她显然需要时间来思考该如何回答。

片音捡起一只海螺，把它掷入海里，平静的海面随之溅起一层又一层的同心圆。

“我开始有些不明白了。”

“不明白什么？”

片音的目光重又回到她身上，话语被激起的海浪声环绕着，但对她来说仍是字字清晰。

“他们想用我们来建造一个什么样的国家？”

往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常常会回想起这场对话，好像它成了生活中的某种固定形式。

在这之前，她也曾零星听到片音表达出的不满。

“成年人并不比小孩高明，大人的世界总是充满着虚假和谎言。”

“大人们口口声声教导我们要这样而不可以那样，可他们自己却总是在做着相反的事情。”

早些时候，她父亲一直说，她还是个孩子，她的身体还没有什么实在的语言，很多时候她内心也不懂得自己在表达的是什么。

但渐渐地，她明确了这一观点：她不是什么速成小孩，加水即可。

终于，在十三岁的秋天，她辍学了。

片音获得了极大限度的自由，这种自由捏在人掌心里，越丰裕就往往越倾向于凝固成密度极大的一小团。尤其对处在生命早期阶段的人而言，可能存在着这样一种倾向：这种自由很难调配，很难在手中而不变质。

她一直不爱书籍，发自内心地觉得那是些无聊至极的玩意。

辍学后最初一年多时间里，片音偶尔奔向户外，但充其量也只是三分钟热度，绝大部分时间仍然都消耗在家中，过起了那种昼夜颠倒，毫无压力的生活。

那时候，她一觉醒来常常已经是正午了，等到慢吞吞吃完当天的第一顿餐食，就差不多到了下午两点。电视、电影、游戏等一律不接触，也完全不学习，除了睡懒觉，大部分时间都用来放空或者发呆，纯粹呈废人状。

这样过了不到半年，爸爸皱眉叹气的频率明显比以往更高了。

可又过了几个月，他突然明朗起来，“算了，其实千江说的也对，又不是养不起。”

十五岁时，片音突然开始主动翻阅起家里的藏书，很快又热衷于森林徒步，在短时间内随之拓展出一系列爱好，作息也跟着得以调整。

这一切都是自发性的，到了十七岁时，她已经能说出超过两万种植物和昆虫的名字，存有上百块三叶虫化石，世界上也大概找不到比她拥有更多不同版本的《山海经》收藏者，她的储藏室里入住着各种新奇有趣的东西。大概十六岁那年，她无意间发现她开始写一些自己的东西，至于具体内容是什么，她从不过问，也假装完全不知晓。

她父亲时不时仍表达出忧虑，“我们真的就这样让她不去念大学吗？”

“她现在多开心，还愿意花时间读书，我觉得这样挺好的。”她发出积极的肯定。

“她喜欢阅读。阅读是一个人的日出。”

爸爸仍将信将疑，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也渐渐放下不安，跟着变得宽慰。

片音的新生活在家中平稳地扎着根，在亲友那片领域，却风雨飘摇起来。辍学与对她母亲产后遭遇的迁怒，以及人心丑陋面结合一体，发酵出的流言和恶意不断导向尚未成年的孩子。

遗害、凶险、邪恶、不详、恐怖、废材；恶与从的摧毁性洪流来势汹汹，于明暗间咆哮。

他们清理了关系链，切断不必要的人际来往，直到最后她提议。

“我们换个环境生活吧，阿音喜欢自然，我对城市也实在有些腻味了，不如搬去山里生活吧。”

他说，“好。”

应允的速度简直出乎意料。

璟千江很快帮着找到了新的居所。

“高山，明月，温泉，阿音喜欢的，这里全都有了，我想，很难再找到更理想的去处了。”

一行人在山庄内徘徊观望。

“上周我刚好听熟人说，这里有一栋很不错的别墅要出售，借着朋友的关系，价钱嘛，能给得很公道。”璟千江走在最前面，积极领路安排着。“我看这房子很不错，面积足够宽敞，布局很合理，窗外景色没得说，采光也很好。”

“附近有个待售的温泉酒店，不妨一并买下来，你们之前不是也有商量过这种事吗。兆然表了态，他愿意投资，比例占多少都可以，收益他只要求能有自己单独的房间。”

“哪有这样的呀。”她吸了口山里的空气，微微笑了笑。

“我们是一家人，不用分彼此。”璟千江也笑了起来。“到时候就全权交给你来管理，这也是你的老本行，我们都信得过。酒店和住所的翻新改造，也全都交给你，你品味独到，只要是你把关，这房子到时候一定会比现在还要漂亮得多。”

“好是好。”她还有一丝顾虑和担忧。“但这距离…”

“茵呈每周都要来回跑，这距离，稍微有些远了吧。”

“临省也不算远了，来一趟差不多两个小时，对山区来说，不算远了。”

“话是这么说，但如果按他说的每个周末回来一趟，其余时间住在事务所里…我还是有点担心，这样他应该会很辛苦。我们还是回去再好好想想，再商量商量吧。”

“可他那种工作狂，过去时间里不是一直比这样更辛苦吗？至少在这里，他还知道周末要休息，需要呼吸点新鲜的空气。”

她听着又温柔地笑了，“也许是年纪大了，知道自己的身体再经不起过去那般折腾了。”

“要我说，山里不仅对片音好，对你们夫妻二人的健康也很有帮助嘛。”

“你好像很喜欢这座山呢。”

“也许是感觉到与它的缘分了吧，地方难得，所以才执著一些。”璟千江若有所思，但又像是在发呆似的自言自语。

事情进展顺利，一家人初来乍到，搬进山里时，夜晚的石阶上，落满了廖花般细小的秋雨。

此时距离片音十八岁生日那天，还有不到三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