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这《荀子》也是对方赠予他的,否则甘家已经困苦数年,有的都只是数十年前的书简,像《荀子》这样的新著作,根本买不起也没有渠道得来。而这《荀子》也不单单只是荀子的著作,在每一卷的卷尾还有批注。葛衣孩童初时还觉得应是紫袍青年所写,可细看之,却觉得批注之言并不成熟,有些想法还有些可笑,与紫袍青年往日言论大不相同。

再看字迹从头写到尾时,会有些许进步,葛衣孩童推断,这应是紫袍青年家中的后辈所写。

只是,这后辈应是与紫袍青年并不同出一师,但应受过良好教育。葛衣孩童自启蒙以来,就没有同龄人可交流,越看批注就越是心痒难耐,恨不得钻到书简之中,与其辩论一番。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葛衣孩童忽然感觉到有人站在了他的面前,紫色的袍角出现在了视线之内。他惊喜地抬起头,果然见到那紫袍青年正朝他勾唇微笑。

“有事耽搁,来晚了。”紫袍青年轻描淡写地说道,从怀里掏出一卷书简。

“这是……”葛衣孩童双目一亮,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接了过来。若是换了其他东西,他肯定不会如此无礼,但谁又能拒绝新的书简呢?

葛衣孩童迫不及待地翻开书简,见到上面的字体很熟悉,知道还是誊写《荀子》的那人所书,顿感亲切。不过等他细看书简内容,不由得一怔。

“二月利兴土西方,八月东方,三月南方,九月北方。这是……《日书》?”

“没错,是太史令监修出来最新版的《日书》。”紫袍青年笑着说道。虽然他笑起来,给人一种阴森恐怖之感。

葛衣孩童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紫袍青年,不知该如何回应对方的热情。

“这书是占卜之用。怎么?你那师父没教你占卜之术?”紫袍青年撩起袍角,随意地坐在了台阶上。

“可是《连山》、《归藏》、《周易》?读是读过,可师父并未深教。”葛衣孩童斟酌再三地解释道,“师父平日里鼓励小子多读《论语》、《老子》等书……”

“真是怪哉。身为日者,却不教徒弟《日书》,反而教授诸子百家……”紫袍青年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嗤笑了一声。

“日者?”葛衣孩童意外极了。日者就是观测星象占卜福祸之人,他从来不知师父的身份,看来这紫袍青年竟是与师父熟识。“阁下……是来找师父的吗?师父近日不知所踪,只是说有事出门数日。”

“无碍。”紫袍青年勾了勾唇。他自然是趁那青袍道人不在,才日日前来的。“话说……你那师父,有跟你提起过你师兄吗?”紫袍青年看着天边仅剩的一抹彩霞,轻声问道。

“师兄?”葛衣孩童满脸疑惑。

“呵呵,没说过吗……”紫袍青年自嘲一笑。

葛衣孩童听出他声音有异,下意识地抬起了头。

可此时,最后一丝阳光正好消失,紫袍青年的面容已经完全隐藏在了黑暗之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了。

“不提这个了。甘家小子,你可有心,重振甘家?”

“……自然。”

“那眼下,便有一次好时机……”

……

远处咸阳宫的屋顶之上,有一青袍道人正仰躺在微凉的瓦片之上,神情似笑非笑。

“喂!你这老儿,你小徒弟都快被人拐跑了!还有心思在这里笑?”有个声音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可看遍了整个咸阳宫的屋顶,却别无他人。

“拐跑了还是其次,看他说的那个什么时机,明显是个大坑啊!你那小徒弟才多大?就被忽悠去赵国当说客了?那不是送死吗?”那个声音还在喋喋不休地唠叨着,讽刺之中还带着淡淡的担忧。

“嘲风,慎言。”又出现了另外一个沉稳一些的声音,不赞同地喝止了同伴。

“我难道说得不对吗?鹞鹰你不也是最关心这小娃子吗?每天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至少都要一炷香的时间,比你看一个国家的时间都长!”

“休……休得胡言!”

一个尖细一个浑厚的嗓音在咸阳宫主殿上空吵着架,但广场上站岗警戒的侍卫们却没有一个人有反应。青袍道人挖了挖耳朵,他本来是来这里躲清静的,结果耳朵可能都要被吵聋了。

准确说来,这咸阳宫的主殿上,存在着三个家伙。

在殿顶各条垂脊端部的龙首,名叫鹞鹰。因生性喜欢眺望四方,故置于此。它自称可以观尽天下事,即使远在天边的事情也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在殿顶岔脊的下端,又有一龙首,名叫嘲风,其生性胆大妄言。嘲风这家伙喜欢低头看着咸阳宫里的八卦,无论大小事,巨细无遗,尽收眼底。

而在宫殿的正脊末端面朝内安放的那位叫螭吻,因传说此兽好吞,在正脊之上作张嘴吞脊状,故被称之为称吞脊兽。也有说其为海兽,喜登高眺望,喷水如雨不怕火,于是便把其置于此处,取喷水镇火保平安之意。不过螭吻不怎么爱说话,因为这家伙喜欢睡觉,尤其喜欢晒着太阳睡觉,所以才会选在房顶的最高点安置。

这三个脊兽,据说是从商朝传下来的古物,只要安放在房檐,就可保平安。据说它们本来有六个同伴,但岁月荏苒,等到了现今,就只剩下了它们三个,最终被安放在了咸阳宫主殿之上,镇守于此。

准确的说,是青袍道人把它们安放在了这里。

至少还能有个几十年的安稳日子,青袍道人掐指一算,无奈地叹了口气。本来赵国还有些许机会一统六国,但气运全毁在了长平之战。本来的一线生机也在这些年中慢慢湮灭,青袍道人便舍弃了太史令的身份,来到了咸阳。

本想着隐居静观其变吧?可一文钱难倒英雄好汉,只能重操旧业,拿出来点真本领,混进咸阳宫里来当方士。好在现今的秦王虽不到求长生的年岁,但却广收天下方士,给的待遇还相当不错。青袍道人在宫中浑水摸鱼,倒是比在赵国自在得多。现在就等着这个月的俸禄发下来,回去带小徒弟吃点好吃的了。

嗯……倒是没想过,那血煞凶星转世,倒也在此处。

青袍道人掐着指头,皱着眉算了又算,便展颜笑道:“莫急莫急,此事却是我那小徒儿的机缘。”

嘲风和鹞鹰的声音同时戛然而止。

那小娃子才多大点?这道人不会是疯了吧?

青袍道人见一片安静,还有些不适应地挑了挑眉:“怎么?你们不是很喜欢那娃子的吗?这次等他回来,就能进宫来见你们了。”

回来?那要等那小娃子能回得来的吧!

鹞鹰和嘲风都不约而同地这么想,两道目光忧虑怜悯地投注在了那葛衣孩童身上。有这样没心没肺的师父,还不如没有的好啊……

***

【收日,可以入人民、马牛、禾粟,入室取妻及它物。】

高泉宫

在寂静无声的藏书房中,有一个身穿绿袍的俊秀少年正专心致志地整理着散落各处的书简。

他的袍角袖口上都沾染了些许灰尘,甚至连脸颊上都有了污渍。但他却浑不在意,时不时在整理之余翻开过手的书简,默念几句,显然乐在其中。

毕竟,大公子扶苏的藏书房,比起任何地方的收藏来,都要丰富得多。这里不仅有流传下来的古籍,还有许多最近几十年新出炉的学说著作,真是让人目不暇接。

绿袍少年心满意足地看着,觉得自己愿意来当大公子扶苏伴读的原因,说不定大半都是为了这个藏书房。

离他从赵国风风光光的回来,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了。赵国之行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凶险万分,幸好他运气够好,现任赵王昏庸愚蠢无主见,才被他牵着鼻子走,顺利地游说下十一座城池。

绿袍少年并不觉得这是自己才华超卓,反而越发的警醒,并没有在旁人的恭维下飘飘然。

秦王政把因为他祖父甘茂叛逃而没收的田产和房宅,都赐还给了甘家。绿袍少年虽然被赐了上卿之位,但他却并没有出仕的打算。

现在的他,根本没有那个能力。

也许真的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若时光倒流,他绝对不会答应赵高的建议,出使赵国。现在回想看看,那赵高所提议的,也未必是为了他着想。

他现在所需要的,就是韬光养晦。至于伴读……

绿袍少年翻阅书简的指尖微微一滞,想起大公子扶苏种种在他看来无比幼稚的举措,暗暗摇了摇头。辅佐这样的主君,恐怕还是有些难度的。

毕竟也没听说过哪位仁君在还没见面之时,就为难下属,在寒风中枯站一个多时辰的。

嘲讽地勾起唇,摒除杂念,绿袍少年继续整理着书简。他并没有专注地看某一卷书简,而是把每个书架的书简都拿起来简单翻阅一下,打算粗略浏览一遍,好找到藏书房放置书简的规律,再着重细看自己感兴趣的。

说起来,他在藏书房已经呆了好几天了,并没有去大公子身边伺候。这样消极侍读,那大公子也没有挑剔他什么,可见也不是没有可取之处。

绿袍少年翻阅完面前这个书架,移步到角落。他先扫了眼面前的这几个书架,发现上面积灰甚少,书简的上缠绕的皮绳很新,没有什么磨损,显然是很少翻阅的结果。

一定是什么不受重视的书籍,绿袍少年叹了口气,没抱太大希望地拿起一卷书简随意地一展开。只是一瞥,本来漫不经心的表情立刻凝重起来。

这个字迹……看起来很眼熟!

绿袍少年匆匆地展开这一卷书简,仔细看这字迹习惯性的弯曲弧度和收笔习惯,确认与他印象中的别无二致。更何况,这一卷书简,正是《日书》其中一卷!

这怎么可能?

脑海中努力思考着各种可能性,绿袍少年沉默了片刻,发觉他手中书简的笔者,恐怕就是大公子扶苏。

说来忏愧,他虽是大公子扶苏的侍读,可因为对方的态度问题,他一向也抗拒身为侍读的身份。又自觉避嫌,在大公子写字之时,都没有留意去观看对方究竟写了什么。就算是偶然间看了几行字,也没有在意对方的字迹。

难道当初赵高拿来给他的那些誊写的书简,都是大公子扶苏所写?

绿袍少年不死心地又拿起几卷书简翻阅着,果然放在附近的都是《日书》,而且在如何制服鬼怪的《诘咎》一卷的最后面,还写了六个字。

“未知生,焉知死。”

这是用《论语》里的观点,来反驳《日书》之中子虚乌有的各种奇怪言论。虽然简短,但却正中靶心,让绿袍少年大有知音之感。

不过,既然大公子看不惯这《日书》,又为何要仔细誊写呢?

绿袍少年迫不及待地走到一旁的书架前又翻了一遍,发现在角落里的这几个书架,放着的都是大公子扶苏誊写的书简。

字迹从生涩稚嫩到圆润流畅,在书简后缀写的评语,从懵懂到迷茫再到真知灼见,还有一些风趣的点评,甚至让人忍俊不禁。

太阳西斜,藏书房内的光线开始变得昏暗,书简上的字迹也终于变得模糊不清。

绿袍少年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把书简卷起放回了原处。

“原来你在这里,怎么不让人掌灯?”藏书房门口,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随着他话音刚落,自有侍从捧着油灯走了进来。

“无妨,我也该回去了。”绿袍少年温言回道。他的手中拿着一卷书简,扬起唇角问道:“这一卷,我先借回去看了。”

扶苏倒是因为这位年轻的上卿大人难得一见的笑容而愣了一下,认识了这少年这么久,还是头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往日里绷紧的五官如今温和柔软了下来,就像是初融的冰雪,让人移不开眼。

直到注意到对方眼眸中的笑意变成了疑惑,扶苏才发现自己发呆的时间有些过长了,连忙点头道:“上卿自取便可。”

绿袍少年回以一个微笑,拱了拱手便告退了。

扶苏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夕阳中,不解地摸了摸下巴。

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位上卿大人今日对他要亲近得多……

还有,刚才他的这位少年侍读拿走的……

看皮绳的颜色……

不会是他当初誊写的《日书》吧?!

所以,刚才那笑意,果然是在嘲笑他在迷信吧……

扶苏耳根通红,一股浓浓的羞耻感迅速席卷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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