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江翠柳成帘,镜池碧澜微漾。

飞丝斜雨整整下了半月,巍华若天阙的大彧皇城便笼罩在这一张迷濛的纱网间,教人看不真切。

湿润烟霭里,缕缕清凉携着丝丝恶臭,熏得春鸟噤喙,玉剪折旋。

长街繁市前,断头台上的血凝了一层又一层,刷了一遍又一遍,气味却较昨日更腥浓三分。

天子华都,人间炼狱!

嘎吱作响的囚车碾过长街一块块血淋淋的石板,里头一颗缀满了细密雨珠的蓬头下一双猩红的眼噙泪,薄软的唇紧咬,唇角洇一抹鲜红,转眼溢下几滴血液。

抿了血,咽入喉,池慕默默阖了眼帘。

视线关上,两滴豆大泪珠旋即从浓密羽睫间冒涌出,滚过白皙的颊,接着便哗哗啦啦,如线串的珍珠。

瞬间洇入胸前半湿润的赭衣的襟。

眼泪不休不止,却竟一丝啜泣也不曾发出。

她坐在脏污狭小的囚笼里,脚上是冰凉的铁镣,腰杆却挺得笔直。

池慕从未想过,暴君乱政的那一把火有一天会烧到自己家里来。

半月前,一封无名信出现在她的书箱里,上面清楚叙述了池家遭难的原由——当朝天子不顾世人眼光在皇城中恣意妄行,毫无节度,御史云公履责进言,劝制其收敛作为,却是这一劝,直接就让清流云氏满门男丁头落断头台,女眷尽数充了军妓营、掖庭司,池家作为云家的婿亲,冒死据理,毫无意外,池家也被暴君以聒噪为由一并下令斩杀了。

没错,只是因为聒噪,而已!

这世道,就是这般荒唐!

荒唐得没有一丝情理,一分法理!

恨得人连哭的情绪都酝酿不出。

囚车穿过长街,留下一声声“嘎吱嘎吱”的响动,压在雨幕里,沉闷闷的,一丝也散不开。

囚车停在皇宫朱墙下的白玉铺地上。

凶悍的狱吏将少女一爪揪下,老虎衔兔子一样一路提溜进宫门,走进宝殿,按跪于议政殿中央。

“桃僵李代,敢以欺君罔上之逆罪暗自换走死囚,池誉当真是生养了对好儿女!”皇帝悠坐璀璨龙椅,满堂华彩映在玄金龙袍。

说着话,离了龙座,走下殿来。

朝服逶逶迤拖了一地。

皇帝枭眉容伟,肤白神倦,未及而立,却是能文能武大杀过四方的开国霸君。

“若非江博士揭举,朕倒不知池家生来就体弱多病的女儿竟有这般本事!”绕着池慕打量半圈,皇帝道,“你计以女儿身换走你之胞弟,想着朕斩你脑袋时揭开假面,以此来获取一个免死为奴的机会,保池家香火有继?一举两得!呵——胆识倒有,心思太多……嗯……可不讨朕欢喜。好在你生得一副好皮囊,且能抵了那些坏伎俩罢。池慕……”

皇帝居高临下,笑了笑,忽然一把钳住池慕纤细的脖,提起来,仰高其容颜,乖戾戏觑:“如此娇妍一个可人儿,何以赋了这样一个寓意凋零的名?”

池慕只觉身体一腾,肢无着力,只得一个劲地踮脚尖。

越过他熏香浓浊的颈,厉厉看向所谓的“江博士”。

江博士名唤江觊,是她竹马,亦是爱而无果的情郎,其人生得朗逸峻拔,面如玉月,姿容清华,年岁将至弱冠,已是国子监乐、书学官。

因后救驾有功,又兼领了羽卫中郎将武职,常侍皇帝左右。

少年俊才,御前红人,当下炙手可热的人物。

便是此人,不知意欲何图,要选在她自揭身份前将她女扮男装换走孪生弟弟之事举报给皇帝,害得她被今上提来议政殿像挑选一只玩宠般相看,目睹她被收入御帐。

他真能深沉如此?淡定如此?

池慕斜瞥了江觊两眼,旋即错了目光。

无意亦无力去追问他所安心思——既伴君侧,无非名利和社稷。

但看他近来冷眼世交之所为,社稷与忠良于他有何痛痒?

时下光景,池慕看得清楚自身处境。

国君暴政,残虐无度,握强权以施虎狼行径,是贯天的巨树。

她,好说赖说不过算只蚍蜉罢,无力反抗,终是个任人宰割的。

“池慕怎般迟暮?朕瞧着……娇丽如花,含苞待放的,正正好着呢。”细细端量了乱发披散的少女许久,忽而皇帝戾笑,“既愿为奴了,今日便至朕殿中侍寝罢,若能教朕满意了侍候,你那双生的弟弟……池胤是吧?朕可不派人追回,全了你辛苦筹划来的这份侥幸。如何?”

“啊呸!暴君无德!”

池慕启唇,一口唾沫啐在龙颜,皇帝避之不及,寒眸一炬,一把掼她在地。

池慕巍巍起身,单薄纤弱的身体宛似秋后蒿苇,见风摇摇摆摆,神情却倔强得很。

池慕悲腔怨斥:“我外祖云公位在御史台,有责谏你敛形束己,你却不分是非黑白将他问斩。”

“惨痛突降,云氏上下举家求你还良卿公道一个,你竟又将京中云姓一并抄斩!我爹出面据理,你又将我父母亲人下狱加刑,每日杀十人以取乐……”

痛责间,池慕泪波潆洄,眼角红得几乎渗血,一滴泪也不会滑出,仿似镶在瞳上的水晶。

只是语气逐渐浮动几分幽厉的嘶嗌,一腔怒火或将不抑。

缓了缓,压着气息平静而坚定地道:“杀得池府满门独剩我阿弟一名男丁!更在他受刑前,下海捕文书拿我归京,以他性命诱我入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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