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开了,来人是上次跟着左灵来的婢子。
“山公子,左总管吩咐奴婢给您送来午膳。”她把手中的饭盒递给山近。山近接过饭盒,侧首看向红雨。
“只有我的?”
“阁中倌人须保持体态的雅致,故只安排早晚时用膳。”婢子欠身回道。“奴婢告退,山公子请慢用。”
“有劳了。”
阵阵水汽从饭盒打开的那一刻裹挟着鲜香的气味扑出,待到水汽散开后,盒里盛着的饭食显出形状——一碟是酱肉,一碟摆着馒头,还有罐温热的菜汤。除开山近昨日进城前在小店里吃过一次饭,后面就什么都没有吃过了,正好此时也是饿意上涌,不得不说邀月阁的饭送的很及时。
山近撕开冒着热气的馒头,裹上几块酱肉分在一张碟子上,右手推向红雨座前。
红雨摆起手来。“弟子已经用过早膳了,不劳烦师父……”
“不饿么?”
“弟子不饿……”
山近没有收回那张碟子,而是自顾自开口道:“其他人如何,我不管,但你是我的弟子,为师自然要负起责。邀月阁的规矩或许有其道理,可你比不得那些倌人,身子骨尚且虚弱。待日后你的气色恢复好了,再合上邀月阁的规矩也不迟。”
他拿起自己面前的馒头,然后大大方方地吃上一口。
“味道不错,不妨试试?”
“谢谢师父。”见着山近的态度,红雨也不再拒绝,捧起山近分过来的那一份食物小口咬下。
窗台风过,屋内的炭火稍有焰色,等风过后,又蒙上那层晦暗。
二人无言地用着餐。
重云之中有阳光破出,斑驳地撒在每一座房屋上。午间时分,炊烟升腾,叫卖声,车马声,风声雪声,意外的和谐。不过一日而已,洛阳却好似换了个模样——昨日入城之时,今日阁楼之时。
心境不同?或许吧。山近想。
毕竟他坐在了阁楼上。
那红雨眼中的洛阳,是怎样的?
先前进门时,那少女安静的像一件素白的瓷器,双眼点缀着间或闪过的情绪,出神地看着早已看过不知多少遍的洛阳城。明明是朝露般的年纪,本应该无忧无虑的生活下去,可……山近瞥向红雨,目光交接后,她愣了一下,收回之前悄悄挂在山近面庞上的视线,浅浅咬了一口馒头。
可若不是遭遇变故,谁愿背负上不属于这个年纪的重担?
邀月阁的女倌只收两类,一种是才貌兼具的女倌,这类多是从民间或异国买来,另一类,就是罪臣之后。后者当然也有凭借早年积累下的才能和天生秀丽的容貌而居于女倌之位的人,可多数的结局还是因为才与貌缺其一而沦为下人。红雨显然不是买来的——邀月阁没必要买一个瘦弱的孩子做下人。
答案只剩下一个。
所以她和十年前的他一样啊……那些过往,只在一夕之间便化作泡影。
山近正欲开口,可话到嘴边却哽住了——这样不幸的回忆,或许再不提及为好。他把想问的话藏进心底,不忍再去伤害那孑然一身的女孩。
至少,自己这十年间还有“家人”。
家人吗……
山近的心一颤。
……
下午的时间也在练习中流过,夕阳带来漫天的晚意,夜幕像手绢似地擦去洛阳全部的妆,展露出他本来面貌。人们点上灯盏,最开始是一束微光,随后便是一片接着一片的光芒升起,抵挡着黑夜的覆盖。
红雨出乎意料的适合学琴,基本的技法完全是一点就通。先前面对左灵时的推辞现在看来反而像是藏了拙。这也进一步佐证了他的猜测——若非生在大户人家自幼耳濡目染,红雨怎会有如此天赋。
“今日就先学到这。”
“师父辛苦了。”红雨恭敬道。
晚间邀月阁会安排人来教习红雨仪态礼节,山近的工作到此也算告一段落。
山近只是淡淡地回复了一个“嗯”字,心中那分不安愈发涌动,他背起自己的那张琴,走出了红雨的房间。
此行,再没有回头之时,可……他不能说自己真的放得下所有。所谓的孑然一身,也不过是为了忘却无形中束缚着他走向那个终点的羁绊。
他做不到。倘若真割舍一切,届时,那个人可还算得上他吗?
他回答不上来。
邀月阁正是迎客的时候,熏香飘摇着萦绕上阁楼中倩影,厅堂也再度办起推杯换盏的宴席。舞女身着轻衣,舞袖交织下一颦一笑动人心弦,不经意间便展露出香肩或酥胸一抹,若隐若现,勾来台下的阵阵嬉笑。
一袭白衣逆着人群向着门外而去。
迎面而来的寒风驱散了他身上残存的暖意。洛阳还是洛阳,阁楼还是阁楼。他回头望去,夕阳正悬在高楼之后,只见得半轮光晕分外夺目——以及少女那流连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支在窗边的手撑起了她单薄的身躯,余晖挣扎着钻出阁楼的缝隙,误打误撞地擦过她耳畔的青丝,连起了二人的视线。
那双深邃的眼眸静静地望着负琴的人,淡漠的面庞不见悲欢,却有无言的悸动盈起,拥抱着她。晦暗的心此刻也被这光洗过,焕发出微弱的灵动。
山近不知道怎样描述这般景象。或许在这一刻,只一刹那惊起的涟漪,便是再难磨灭的,一世的刻痕。时光也平静下来,只要这样就好了,不必面对的,不愿面对的。
这又怎么可能呢?
此间十年,如何敢忘。
他没有驻足,踏着残阳铺照的融雪前行,颇有些执拗地挺起腰杆。少女的脸上不免挂起一抹失落。
“红雨倌人,左总管让您去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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