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但即使我结婚生了孩子,现在看到其他人事业有成,也会后悔当时自己没有再拼一把。说到底,人不管选了哪条路都会后悔,所以就别回头看,直接往前走好了。”
“要是我能像你这么乐观就好了。”
“没关系,我这个人也没有别的长处,就是有满满的正能量,你只要跟着我多吸吸阳气,就能变得和我一样。”
“你当我是白骨精吗?”薛芳华被她逗笑了,蒋碧云道:“创业初期嘛,遇到困难很正常,不要这么容易泄气,学徒不够的话,我们也加入,还可以让村基层干部帮忙,只要克服了这一关,往后咱们的路就能好走许多。”
她的语气轻快地像一只山雀,灵巧地背负着说出的话,穿过了重重叠叠的灌木,直飞上开阔的天空。好像薛芳华的烦恼不过是沾在翅膀上的一粒尘埃,只要飞起来,就能让风把尘埃轻轻吹走。
“明天咱们放个假吧。”蒋碧云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桐花村附近有一条小河,名叫玉带河,玉带河上是如意桥建于清朝同治年间,桥旁原有码头,可在那登舟游览小秦淮河,砖拱人行桥的桥面中间是石阶,两旁是青砖坡道,桥的两端呈八字展开。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河上的通泗桥、文津桥现也只残留下了些相关的地名,而更多桥梁和建筑早已无迹可寻,只剩静静流淌的玉带河阅尽了近千年来扬州城的沧桑。
薛芳华记得自己小时候常路过这里,经常有人挑着担子叫卖,弥漫着市井的烟火味。她在上海多年,早已练就一口纯熟的普通话了,只有在外地听到乡音时会微微愣神。扬州多小巷,卖酒酿丸子的竹板声,手摇冰淇淋车的叫卖声,卖报的小贩骑着车穿过,留下一串清脆的车铃声,角落里偶尔传来评话和扬琴的声响,如今都已经如蛙鸣蝉声一样远去,湮没在了这座城市的喧嚣里。两人来到玉带河畔,河水如同闪光的碧玉带子缓缓流淌,浮光掠金,温柔而沉静。这些年政府花了大力气治理河道,污水和淤塞早已被清理干净,河水十分清澈,路过岸边的卵石路,便会发出清脆的声响,仿佛年轻女子银铃般的笑声,河岸是茂密的柳树,在微风里轻摆柔软的枝条,像孩子轻轻招着手。
“我也是上次路过这里时,无意间发现的。”蒋碧云穿着T恤和牛仔短裤,戴着一顶草帽,灵活地跳到河滩上,又伸手来拉她。由于现在天色还早,晴朗的天空里漂浮着棉絮般的云彩,阳光斑驳地洒在岸上的绿柳和野草之间,绿色也变成了深深浅浅不同的样子,哪怕是相邻的两株车前草,都会因为有没有接受阳光照耀而呈现出翠绿和墨绿两种颜色。树荫下凉爽安静,时而看到老人在垂钓,道路两边大树参天,花卉竞相绽放,小巷的楼宇延续着白墙黛瓦、古色古香的风格,仍然是往昔小桥流水的江南。
薛芳华低下头,在树荫下慢慢走着,阳光越过蒋碧云的胳膊,照在了她的双手上,她能嗅到一股特殊的气味,是盛夏扬州特有的清香,是绿树鲜花和清凉略带腥气的河水糅合在一起的味道。这种气味清新而湿润,滋养着她的肺腑,回味又带着隐约的苦涩。河岸边铺着整齐的白色石头,绿柳一直垂到了水面上,石板上则长满了绿色的苔藓。河流笔直地向前,不曾为岸上的旖旎景致而作丝毫停留。
她们分花拂柳,拨开面前的树丛,却发现阳光已经穿越了茂密的丛林,照射在平静的河水上。原本翡翠色的河水便在阳光的直射下,泛起了一层明亮和纯净的白光,就像美玉历经千万载的时光冲刷,焕发了原本的光彩。
薛芳华摒住了呼吸,为这撑满了整个眼眶的景色而感到震惊。她一时间竟想不起自己上次为自然所折服是在什么时候了,那仿佛是雪原或者大海才可能有的力量,她不会料到,一条小河竟然也包含着令人动容的美。
“怎么样,这里很漂亮吧?”蒋碧云摘下遮阳帽,在河边蹲了下来,用帽子扇着风,薛芳华怔了一怔,才开口道:“是的,这里离我家这么近,我怎么从来没有注意到?”
“因为你太忙了。忙着学习,忙着考试,忙着工作,恐怕连出来走一走的兴致都没有吧。”蒋碧云小心翼翼地脱掉鞋子,赤脚站在冰凉的河水中,河水里有许多小鱼,围着她游来游去,用细小的吻轻轻啄着她的脚。蒋碧云被逗笑了,伸手捧着一条小鱼站起来,这种小鱼通体灰色,在她手心扑腾着,试图从她手中挣脱。耀目的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她的身上,她稍微抬起手挡了一下,在水面上出现了一个修长的倒影。面向太阳的那个侧面仿佛被镀上了金色的漆,每一根黑发都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薛芳华怔住了,她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触摸那片阳光,脚下却滑了一下,蒋碧云下意识地伸手拉她,两人却一起滑倒在水中。
“你没事吧?”蒋碧云连忙扶住她,两人的上身都淋得透湿,薛芳华却没有坐起来,只跪在地上,聚精会神地看着那条小鱼,直到它从指缝里挣扎着游开,一路游进了闪着光的河流之中。阳光暖洋洋地照在她身上,河水也变得像温泉一样舒适,脚下细小的石头被水磨得非常圆滑,而细软的沙铺在下面,踩上去非常舒服。
“它最后会游到哪里去?”薛芳华问道。蒋碧云耸了耸肩:“大海吧,这条河流会汇入大运河,最终都流往大海。不过这种鱼本身只活得了几个月,每年溯流而上,产下卵以后又回到大海。”
“几个月吗……”
“是的,我以前看过一部鱼群的纪录片,特别壮观,每个鱼群都有成千上万条小鱼,到了季节就游到交配地,产下卵后便回到故乡,结束一生。那时我就在想,我们和这些小鱼太像了,也是被水流裹挟着往前,最终走向同一个归宿。”蒋碧云笑了笑,“大概人十多岁的时候,都会对未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但直到长大了才发现,人这辈子无非就是这样而已,到了一定岁数就跟荡秋千一样,工作,老公,孩子,工作无非是为了糊口,提别的实在太奢侈了。”
薛芳华注视着她,她知道蒋碧云还有话要说。蒋碧云站起身来,朝着阳光张开了双手,仿佛想拥抱太阳:“我以前也是,在工作和婚恋上都很着急,总觉得自己一旦走错了哪一步,人生就万劫不复了,但后来我想通了,后面还有几十年呢。人生的容错率其实比我想象的高,18年的时候我的第一个账号塌方了,买的房子成了烂尾楼,男朋友也走了,当时特别后悔,恨不得一死了之,最后还是熬过来了。”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轮廓在光线中变得模糊起来,甚至让薛芳华觉得有些陌生,蒋碧云平时笑起来,总是无忧无虑阳光灿烂,但当她收敛了笑容,重重岁月压在眉间,一下子便从飞扬少女成了老态青年。她静静地说:“放过自己吧,不用这么着急和焦虑,咱们还有几十年好活呢。既然活着,就会有无数的烦恼,想开一点,自己才会活得开心。”
薛芳华咀嚼着她的话,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她发觉自己的掌心在微微颤抖,就像一直藏在心里那些阴暗的情绪,都被以一种温柔的方式取了出来,摊在阳光下晒干。她直视着灿烂的阳光,几乎想要流泪。
薛芳华望着四周,满眼都是绿色,微风吹动那些树和草的叶片,发出耳语一般的声音,而自己站在阳光之下,溪水不断地流过身边,细微的波浪不时闪烁着银光。这样的美景一直都在这里,只是她的前半生太过匆忙,从来没有时间好好感受自然的美好。河水中有许多细小的沙粒,都被水流打磨成很圆润的形状。
它终将奔向何方呢?薛芳华心想,是扬子江,还是大海?许许多多的沙砾都被浪潮裹挟着向前,跌跌撞撞,身不由己,最终一齐投入浩瀚无际的大海。她觉得自己就像那粒小小的沙子一样,无法抗拒时代的浪潮,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归宿。但即使是一粒小小的沙粒,在它短暂的旅途中也会有阳光,有充足的绿茵和温柔的河水,春日有杨柳,夏日有飘落河面的鲜花,秋日有红枫,冬日有雪花,也许它无法选择自己的归宿,但只要好好享受这段旅途,在沉入大海之前,它也算了无遗憾了。
在这样的自然面前,薛芳华忽然觉得这些日子困扰着她的事都如一粒微尘,风吹过就了无痕迹。自从她回到故乡以后,她获得了很多美好的东西。陶念娣,赵文琼,蒋碧云……他们都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她,开解她,她有这么多人关心和在乎,又何必为了多年前的伤害而耿耿于怀呢?
她回过头,慢慢走回岸上,用纸巾擦干腿上的水,穿好了鞋。“你今晚想吃什么?”薛芳华问道,“我下厨给你做。”
“点什么都可以吗?”
“只要你相信我的厨艺。”薛芳华笑道,“就当是感谢了。”
“那么,你答应我一件事吧。跟我去一趟精神门诊,好好看看你的病。”蒋碧云说,“不要讳疾忌医。”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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